象徵著騎士守則的八個信念:自律、勇氣、誠實、慷慨、正義、謙卑、寬恕、以及守信。
懷亞特從溫暖漆黑的臥室,扶著牆壁走入還帶著清冷氣息的客廳時,只覺得腳步虛浮、頭痛欲裂,好似被巨人之槌砸中了腦袋。陽光從寬廣的窗戶直迎他臉,瞬間讓懷亞特以為自己瞎了。
「你終於醒了?要是你過了正午還沒起床,我就要叫旅館的男僕把你丟進馬廄裡了。」
格雷嘲諷的嗓音在耳中彷彿千針搔刮,他忍不住揉了揉耳朵。結果就這麼失去平衡,跌在地毯上。
好軟、好累、好想吐……
手指在紅金色的長絨毛中蠕動,膝蓋以下落在地毯外,硬生生撞在鑲木地板上,痛得他忍不住呻吟,又吃了一嘴毛。好像有幾根纖維戳進了鼻孔,他打了個噴嚏,一時間淚水鼻水橫流,狼狽不堪。
頭上傳來不屑的嗤笑聲,但卻袖手旁觀,任由他獨自與搖晃的視野和彷彿綁上鐵塊的手腳奮戰。他努力爬到了桌邊,才攀著這厚重的硬木桌板勉強直起身。
梳洗完畢、穿著嶄新襯衣的格雷正端坐在昨日杯盤狼藉、此時一塵不染的桌前。清秀的臉孔沒有魔導具遮掩,露出十分討人厭的笑容。
紅茶的氣味濃烈嗆鼻,令懷亞特光聞就不禁縮舌。格雷卻若無其事地喝下,連眉頭也沒皺。
桌上擺著筆、摺疊畫板、手掌大的布袋、漆黑的小玻璃瓶、一卷泛黃的樹皮紙、一疊用亞麻布包住的高級皮紙。格雷正用布把上面的塵土拂去,再一樣樣整齊放回女僕們清洗過的包裡。
「……抱歉,我不該喝那麼多。現在幾點了?」
懷亞苦著臉道歉,一邊接過女僕遞來的手巾,把臉上難堪的液體擦拭乾淨。
那可是勒舒爾茲產的紅酒啊!雖然不是最高級別,但埃內斯大人極度厭惡本家,這種酒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宅邸裡,更不可能讓身為侍從的他喝到。雷歐大人在某次王室宴會時讓他嘗了一口,從此他就莫名戒酒了。
久違的痛飲與暴食,饒是經過嚴酷鍛鍊的強悍身體也撐不住。他猜格雷的治療魔法雖然不能直接治療疾病,但或許有辦法加速身體排出酒精,讓他好過一點。
但格雷沒有回答他的疑問,也沒趨前關心,只是將視線移回桌上,繼續收拾隨身物品。房內安靜的詭異,昨日熱熱鬧鬧的僕從們都不見蹤影,僅剩剛才給他手巾的黑衣女僕,垂眼矗立在格雷身旁,莊嚴肅穆,如同神殿前的聖人雕像。
女子容貌秀麗,服裝明顯高級不少。隱隱浮現光澤的漆黑長裙曳地,高領外繫著帶金邊的領巾,蜂蜜色卷髮包覆在邊緣綴上蕾絲的白色頭巾裡,雙手帶著潔白無瑕的手套,上面用金線繡著一隻雙角羊。
昨晚他一早就酩酊大醉,根本不記得這個女子當時是否在場。對於他疑惑的目光,女子僅只輕點頭致意,沒有說一個字。
他又看向格雷,對方仍擺著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有什麼不對勁。他緊張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傾刻響起的鐘聲蓋過了他的疑問。悠揚雄渾的報時,穿透隔音良好的石牆與玻璃窗,響徹了華麗寬敞的住房。一聲餘韻還未終了,下一聲緊接而至,連綿不絕、幾無間斷,直到第十三下。
「運氣真好呢!」餘音中,格雷端起重新被注滿深褐茶水的白瓷杯,嗅了一下。「去把你那身髒衣服換一換吧!你不是要去公會?剛才西薩比女士來過,說商會臨時召開會議,奧菲莉亞不能跟我們一起去參觀了,我也沒那麼感興趣,你就自己去吧!」
懷亞特放下扶著後腦的手,驚訝不已。
「你怎麼了?出發的時候不是很期待?說阿伊瑟斯的冒險者公會是整個王國規模最大的,什麼主建築有三棟、訓練場跟派恩的中央廣場一樣大,一定要去見識一下。」
懷亞特瞬間聚齊起精神。他往前跪爬一步,抓起格雷空著的手:「體溫有點高,脈搏還算穩定,魔力——發生什麼事了嗎?」
格雷瞥了他一眼,冷漠地說道:「冒險者不過是個方便旅行的身分,既然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我也沒必要再扮演了。說實話,很累啊!」
纖細的手腕一個扭動就從懷亞特的掌中掙脫。格雷甩了甩手,語氣充滿譏諷:「還是你想看我把公會或街道炸掉?現在沒有抑制魔導具,師傅也不在。難道說擅長操控但魔力乏善可陳的侍從騎士,有辦法激發出潛能,保護住所有無辜的路人?阿伊瑟斯是大城市,人口可不是鄉下靠採藥草維生的小村莊能比。」
懷亞特虛張著手指,因為格雷突然展現的敵意與傲慢,愣在原地說不出話。
格雷自顧自地接下去:「說來我好像沒去問,後來是怎麼處理目擊者的?威嚇、利誘、洗腦,還是滅口?我相信對兄長他們來說肯定都不是問題,不管是為了家族名譽,還是其他什麼理由。」
他把手從下巴上移開,在胸前交叉環抱,鄙夷地搖著頭:「但是你呢?我天真又容易心軟的懷亞特,面對可能暴露身分、導致任務失敗的風險,你狠得下心嗎?」
「啊!不說你那份膽小,安娜也會難過呢!心愛之人居然手刃平民,你忍心讓她嚐到這種愧疚?就在婚禮之前?一個月無消無息,她終於知道了你的事,卻是此等噩耗。真是哀傷,我可憐的安娜。騎士守則裡有寬恕,但就算是騎士,也不能強迫他人寬恕罪行。是啊,沒有人能這麼做,就算是——」
看似無法停下的冷嘲熱諷嘎然而止,格雷像是被誰奪去了說話能力,喘著氣,齒間傳出摩擦聲。不待懷亞特反應過來,他就把頭埋進了雙臂裡。
震驚、惶恐、羞恥、憤怒,懷亞特無法分辨此時充塞於心的情感到底是什麼。記憶中從來沒看過格雷這副模樣,如此劍拔弩張,如此充滿攻擊性。
像鐵匠剛從鎔爐裡抽出的燒燙鐵塊,像一隻捍守巢穴的野獸,像是用刻薄的言語築起了城牆,將所有欲親近之人擋在牢籠外。
只有很久很久以前,格雷剛從魔力暴走的重傷中甦醒時,曾有類似的狀態。那時虛弱的連最薄透的亞麻布、都彷彿能把他壓得窒息。
但他仍用裹著繃帶的手臂,抓起所有拿得動的東西往接近的女僕、治療師——甚至來看望的兄長們身上扔,害怕的連話都說不好,只會發出毫無意義的吼叫。
「你怎麼了?有人對你說了什麼嗎?」懷亞特狐疑地瞪了牆邊的女子一眼,但對方木然不作聲,彷彿在忠實扮演著區區一件傢俱。懷亞特低下頭,試圖看著格雷的眼睛。「還是做了惡夢?」
「不是。」格雷不等他對上眼,立馬將頭轉向另一側,用手臂擋在面前。
他回答得太快了。
雖然被說了一大堆讓人青筋直跳的話,懷亞特並不打算責備。他起身跪坐在沙發前,將手放在格雷頭上。
剎那間,格雷似乎想和之前一樣揮開他的手,但最後只是保持著蜷縮,任由懷亞特像在哄小孩般,輕柔撫過他柔順帶花香的頭髮。
儘管知識豐富、心思機敏,內在仍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
懷亞特沉默著,想到了邁爾斯特家宅邸。用深灰硬岩建成的高塔獨立於白色的主屋,在確定幼子的魔力異於常人後,夫人就將他送進了塔裡。名為保護,實為監禁的時光長達五年之久。
意外令夫人瘋狂,卻也讓格雷終於能從這沉重的母愛下解脫。雖然懷亞特到現在也無法判斷,極端理智的埃內斯大人是否是更好的選擇。
他想到了聖堂裡的誓言。飽嚐刀槍劍斧、遍體鱗傷的古老木盾幾乎有一人高,據說是四百年前的聖堂騎士所擁有。現在的老伊卡在新訂的法律下已沒有專屬騎士,但信仰反而開枝散葉,成為除女神、母神、火神外信徒最多的神祇。
巨大的鳶形盾繞著中心的金屬球面,刻著八道凹槽,分別象徵著騎士守則的八個信念:自律、勇氣、誠實、慷慨、正義、謙卑、寬恕、以及守信。
雷歐大人將一切交給了他。
「誰都會作惡夢的。像我之前才夢到跟崔斯一起被魔獸攻擊,還摔下山谷。醒來全身動彈不得,以為自己真的摔死了,過一會才發現是因為肌肉酸痛。」
他有些尷尬的笑出聲,注意到格雷的肩膀抖了一下。
懷亞特受到鼓舞:「雖然你常常任性妄為,讓我壓力大到想吐,但你也一直在忍耐吧?從以前到現在。」
他看向少年的耳垂,此時只戴著細小的銀釘維持住孔洞。這瞬間懷亞特腦中閃過那間開滿紅白血花的臥房,不由得湧起一股酸楚,但最終克制住了情緒反應。
他知道格雷要的不是憐憫。
「你的擔心我能理解。不過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保持心情愉快和放鬆。雖然奧菲利亞小姐不能來有些遺憾,但都到了這裡,人稱霜雪之城、皓月之光、南境最大城市的阿伊瑟斯。」懷亞特拍了拍格雷的背,咧開嘴說道,「當然得去街上逛逛,順便幫我挑一下禮物。那個,你也知道,因為我忘了寫信……」
格雷緩緩探出一隻眼,綠眼在瀏海下依然無神。懷亞特拚命搜尋一絲徵兆,終於看見眼角動了動。下一秒格雷就往他身上倒去,將額頭靠在他的胸前。
「……你為什麼這次就不生氣啊?」
聲音像來自洞穴深處,在石壁間悶響。
「我幾乎是看著你長大,還能不了解你嗎?我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傷害別人。」
「即使這一切可能都是裝的?」不知道是不是壓到了鼻樑,格雷的聲音聽起來帶著鼻音。「因為太了解你,為了博取信任才裝出這些言行。我可能一直在說謊,你不會怕嗎?」
他的語氣中含著某種急切的期待,懷亞特攬著他肩,無奈地說道:「我要真的會怕,就不會答應一起來了。」
「而且你的演技可沒你想像中好。在中途堡的時候你並不是在意疤痕的事,而是擔心魔力裡的意念會影響到那名士兵吧?但至少我看起來沒受到太大的影響,何況你不也留下了聯絡方式?真要有什麼問題,那位大人也會幫忙的。」
「她似乎很欣賞你啊!你是怎麼取得她信任的?雖然她的確人很好。」
「那位大人可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個虔誠的正義信徒。」格雷的嗓音回到了熟悉的低沉聲線,不過還是靠著懷亞特,沒有抬起頭,「我猜大概是想讓我去幫她解決什麼事吧?從魔獸襲擊的頻率與方向,她知道了些什麼,於是學著莫頓大人把我當誘餌。」
「這只是猜測吧?」懷亞特愣住了。他警戒地看了牆邊的女子一眼,點點格雷肩膀示意。
「沒錯,只是猜測。不過派諾娜發誓會守口如瓶,不把在這裡聽到的一切、以任何方式透露給任何人、事、物,對吧?」格雷咻地彈起。懷亞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剛才都不動如山的女子明顯緊張了起來,嘴唇輕抿,往前走了一步,在格雷身前單膝下跪。
「我派諾娜.貝加,以家名與養父母賜予的名起誓,絕對不會把在這裡聽到的一切、以任何方式透露給任何人、事、物,也不會嘗試用暗示或任何足以聯想的文字語句傳達。一切皆如大人所願。」
「很好。」格雷揮了揮手,示意她起身。派諾娜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退回牆邊。
懷亞特一臉跟不上狀況的呆愣。在他起床前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女子表現出異常的畏懼與恭敬,格雷透露了身分?但邁爾斯特之名應該無法使人驚慌如此,何況是高級旅館內見慣了貴族的貼身僕從。
「對了,有件壞消息要告訴你。」格雷輕快地走向牆邊的衣箱,打開鞍袋取出一個有些沉重的袋子。「對我來說是好消息。今晚必須找新旅館囉!」
「為什麼?」懷亞特瞪大了眼睛。「我算過了,就算住個四五天也沒問題。一晚是十五埃都,包含餐點,加上馬匹照顧,應該還夠啊?」
「你知道你昨天喝了多少嗎?」同樣是嘲諷的笑,這次卻很不一樣。「派諾娜,妳幫我個忙,告訴我還沒睡醒的好友人,他一個晚上喝掉了幾瓶高級、稀有、要價不斐的酒?」
「好的。三瓶勒舒爾茲產的王者之血,兩瓶蒙特拉的夏日盛宴,一瓶的莫斯理的黑國王。總共是六瓶。」
「我不記得我有喝那麼多啊?」懷亞特感到胃又痛了起來,但不是因為昨日的暴飲暴食。「而且……總共六瓶?我一個人哪喝得下?」
「有一半被你吐掉了。」格雷冷笑,「真是了不起的執念,躺在嘔吐物裡、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居然還能繼續喝。嗯,伯父聽到了一定會很欣慰!」
「……拜託你別跟雷歐大人說,傑拉爾德大人也不要!」懷亞特瞬間拋去所有尊嚴,往前飛撲抱住了格雷的大腿。「也別告訴安娜!」
「真是傷腦筋,就算你要我別說,現在也沒有足夠的代價交換。」格雷狀似苦惱地撫著下巴。「沒關係,我人這麼好,就先讓你保留吧!等我想到什麼好主意!」
邪氣的笑聲令懷亞特不禁顫抖,但他別無選擇。
「總之,剩下的錢扣掉回程上的住宿,連要再住一晚都不夠。」格雷搖了搖手中的錢袋,金屬鏗鏘作響。「也就是說,去完公會還要去找住的地方,要便宜、乾淨,而且——」
「可以自己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