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幽炎全身都是血痕與傷口,他的衣服已經支離破碎,淌出的血將碎衣跟皮膚緊緊黏貼,枷鎖箝制著他,手腕上的勒痕已是全身最輕微的傷口,他的鼻樑被打斷,眼睛腫得跟球一樣,紫黑的瘀青佈滿整張臉,頭髮散亂狼狽,指甲被拔走好幾片,皮膚上一小孔一小孔的傷口還在慢慢流血,大腿上好幾道烙鐵留下的痕跡,空氣中還殘留著焦肉味。
他衰弱的維持細微呼吸,除了焦肉味與血腥味,還嗅到了別的氣味。
這股濃烈的香味…跟他中埋伏時聞到的一樣,是迷香嗎?
景幽炎頭暈目眩,沒辦法搞清楚到底是因為被拷問、還是因為聞到這股香味,才導致他無法出力並且腦袋一片混沌,或者是兩者相交的成果?為什麼不殺他?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會招出兵符藏在哪?
皇宮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皇兄他們發現異狀了嗎?
上官禦…如果皇兄笨到要衝來救人,你可得攔住他…
景幽炎很努力的想把糊成一團的意識重新凝聚,卻毫無成效。
他大量消耗體力與失血,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不但痛得要命,還口乾舌燥飢餓不止,一時半刻卻死不了,除了難受還是難受,根本無法思考。
滿室漆黑,景幽炎不知道自己被折磨了多久,也不清楚黑狐為什麼突然帶著他那群鬼魂似的手下離開,留他一人在這個陰森的地方自生自滅。
空蕩蕩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任何聲響都會被放大數十倍,一點點微弱的恐懼在心頭無限擴大,有種無名的、森冷的感覺徘徊不去。
黑暗像是張開獠牙的巨獸,等著將獵物吞噬殆盡,而他正在舌尖上打滾,彷彿沾滿名為恐懼的調味料之後,才能讓「它」滿足口腹之慾。
血珠滾落,寂靜的空間裡只有自己的呼吸聲,景幽炎暗暗咒罵黑狐。
他很清楚對方存心要讓自己承受著瀕臨死亡卻又死不了的痛楚,否則以他的殺人技術來說,自己早就不知道死幾遍了。
他很能拿捏每個人的死亡界線…畢竟這是刺客最基本的技能。
說實在的,單打獨鬥的話景幽炎沒把握能贏他,更別提他身邊還帶著手下…束縛自己的行為根本沒必要,他知道那只是他刻意折辱他的手段。
景幽炎快崩潰了,在黑暗中與劇痛為伴,不知何時會喪命,他沒有出聲大吼大叫純粹是為了給皇族留點面子,不代表他能無動於衷。
他曾經在書上看到過,人類被關在黑暗中三天就足以發瘋,不過那是在身心完全健康的狀況下,現在他的情形又更嚴峻,說不定撐不到三天。
當然肯定有不會崩潰的特例,但他終究是個凡人,沒有鋼鐵般的心智,他很可能做不到。
何況在承受過厲刑折磨與無水糧的飢渴後,能忍受的時間又會減去多少?他沒把握,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持清醒到下一個時辰…到有人來搭救?
或許,根本不會有人來?
不行,自己開始胡思亂想了…景幽炎用力搖頭,第無數次強迫自己平靜。
瀕臨極限的他,早已忘記的往事突然湧上心頭。
他自嘲的輕笑,自己果然還沒長大…跟小時候一樣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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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身為瀧國皇族,到了六歲就得離開母親的懷抱,到自己的寢宮睡覺,小時候每到了夜晚,總是害怕的不能睡覺。
雖然房間外面都有侍衛宮女,可畢竟都是外人,他即使年幼也知道不可以依賴別人,有違禮數還丟皇族的臉,所以總是一個人蜷縮在被子裡忍受寂寞,熬到累極才能入睡,他自小慣於逞強,從來沒對誰提起過。
後來,景明煌看到他總是掛著黑眼圈,幾次逼問下景幽炎才扭捏的小聲解釋,他紅著臉有些氣惱,認分的等待兄長嘲弄。
景明煌確實笑了,卻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哈哈,多大的事,我還以為有誰敢欺負你呢,不怕不怕。』景明煌親暱的揉亂弟弟的頭髮,掛著爽朗的笑容,景幽炎眨眨眼,稚氣的歪頭看對方,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兄長看起來突然長高了。
『以後皇兄陪你睡覺,這樣就行了吧?』景明煌拍拍胸脯,得意的問。
『…才不要,這樣大家都會知道我怕黑…』六歲的景幽炎一瞬間露出安心的表情,隨即便想到這樣自己竭力隱藏的事會被公開,立刻不樂意了。
七歲的景明煌露出思考的表情,景幽炎知道對方是出於好意才講的,這樣鬧彆扭似乎不妥,他捏緊衣角,侷促的盯著兄長,想要道歉。
景明煌卻露出靈光一閃的表情,他刻意扭頭假裝確認旁邊有沒有人,然後湊在弟弟耳邊小小聲的開口。
『偷偷告訴你,我也好怕黑,你可以陪我睡覺嗎?』他眨眨單邊眼睛,俏皮的問,景幽炎看到他裝模作樣的臉,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皇兄是騙子…不過是天底下最好的騙子。
景明煌不是為了拐他才這樣說,他當真告訴所有人,自己怕黑要跟弟弟一起睡覺,頂著父皇的嘮叨還是不改口,每天執拗的賴在景幽炎的寢殿不走,背著這個「鍋」陪景幽炎入眠好幾年,直到他們十二十三歲才結束這個小鬧劇。
這麼多年過去,景幽炎早已習慣獨自在幽微燈火中入睡,甚至在無光的暗道中行走也不以為意,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怕黑了,這段小往事自然被塵封在記憶中,直到此時才想起來。
想到那個怕黑暗的狹窄空間的青年,景幽炎才知道為什麼總是對他有種親切感…原來是同病相憐。他彎彎嘴角,想著天楓寺的眾人與景明煌。
「…皇兄…上官禦…無蹤…小黎…」景幽炎似嘆息似祈禱的低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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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剛剛有沒有聽到幽炎的聲音?」景明煌猛然坐起四下環顧,神情緊張的問。
眾人正在西南江口邊擰乾衣服上的水,浪濤洶湧聲中哪來其他人的聲音?上官禦無奈的看向他。
「你是不是嚇傻了?殿下怎麼可能在這裡?快起來把水弄乾。」上官禦打著赤膊,將擰過的衣服曬在火堆旁邊,不以為然的搖頭。
景明煌被上官禦離譜的掌舵技術嚇得昏過去,等醒來已經躺在岸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燒了多少香才有幸存活到現在。
「嚇得昏過去是我的錯嗎?!誰叫你把小船弄得那麼顛!為什麼有辦法在那種波浪裡讓小船整個騰空啊!」他東倒西歪的站起來,兩腿還在打顫,氣惱的扒下衣服擰水,抱怨道。
「這不是讓大家都平安上岸了嗎?你還嫌!無蹤跟阿黎都沒講話,你自己要檢討,光長肌肉不長膽量可不行。」上官禦冷靜的批評。
在岩石後面等外衣乾透的阿黎、坐在火堆旁邊的花無蹤面色慘白的沉默著,他們仍忙於感謝上天賜與的幸運,沒空攪和這次拌嘴。
「…上官禦,眼睛擦亮點,他們除了沒嚇昏以外,跟我差不了多少。」景明煌虛脫的指著花無蹤,無語問蒼天的控訴。
「是是是,你們好好歇著,我去弄幾匹馬來。」上官禦看到面前的兩人仍顯驚駭的無聲控訴,舉手作投降狀,敷衍了事的隨口應道。
「真是的,心臟都快被嚇停了…我昏過去很久嗎?」景明煌嘟嚷著,湊到花無蹤旁邊,有些尷尬的壓低聲音問。
花無蹤深表同情的點點頭,雖然有點好笑可是挺讓人羨慕的…
昏過去就不用體會那種膽顫心驚的「飛翔」了…他這輩子再也不要坐船了,尤其是首領划的船…他眼神死的想著。
「阿黎,妳會不會冷?要不要換妳來烤火,我跟無蹤先去旁邊避避?」江邊風大又有水氣,景明煌擔心弟媳身體受寒,關切的問。
「沒關係,我還好,首領剛剛也在這裡幫我弄了個火堆。」阿黎只剩一件薄薄的單衣,雙手環抱著,曲膝窩在火堆旁,在岩石後方喊著。
「那就好,要是妳怎麼了,我會被幽炎罵的,有什麼需要跟哥哥說,自己弟媳不要客氣。」景明煌大喇喇的發言瞬間讓阿黎整張臉漲紅。
「什麼弟媳啦!陛下你不要亂說話!」她惱羞的喊。
「我又沒說錯!你們不是私訂終生了!還是妳在玩弄他!這可不行喔!」景明煌反覆將外衣拉平,動作急躁跟他的胡言亂語搭配起來就是有股難以言喻的不平衡,那吊兒啷噹的口吻就是哪裡不對。
「陛下,你是不是很擔心殿下?你好像很不對勁。」景明煌的舉止花無蹤看得一目了然,歪頭直白的問。
「哪有?我才不擔心!幽炎他…他很強壯的,說不定我們過去時他早就把那些抓他的人全打趴了!我、我不擔心!」景明煌猝不及防的被揭穿心思,慌亂得差點把衣服扔火裡燒了,語無倫次的辯解。
少騙人了,不擔心他你急巴巴的跟我們衝來幹嘛?
花無蹤跟阿黎忍俊不止,憋著笑給他留點面子。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他會沒事的。」阿黎撥弄火堆,安撫景明煌的同時亦給自己增加信心,左顧右盼的希望上官禦趕快牽馬回來。
「到底是誰綁走殿下的?你們是不是心裡有譜?為什麼在皇宮時都不肯說?劉宇拿那枚手指虎給你的時候,為什麼你們的表情那麼奇怪?」花無蹤想了老半天的疑問終於憋不住好奇,皺眉急躁的問。
「…說來複雜,狀況還沒搞清楚,先別問。」景明煌沉下臉迴避問題。
「長話短說,就算是猜測也好,總勝過我們胡亂瞎猜。我們需要情報,你不是說有什麼需要就跟你說嗎?這才過沒多久就反悔了?「哥哥」?」阿黎忍著害臊,用言語擠兌景明煌,害他想挖坑把自己埋了。
「…那你們可別跟上官禦亂提問,最好裝作不知道,可以嗎?」他四下張望,確認上官禦還沒回來,壓低音量小聲叮囑。
阿黎忙不迭的披上快要乾透的外衣,湊到兩人旁邊,與花無蹤一起充滿期盼的瞪著景明煌,用力點頭擔保。
「…那枚手指虎,是上官禦的師兄…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黑狐的所有物。」眼看避不了這關,景明煌只得無奈的招認。
「仇人?首領的?」花無蹤與阿黎面面相覷,滿腹疑惑。
當代第一刺客的仇人,單看這句話沒有毛病,問題是怎麼會有他沒殺掉的人?如果連「鬼王」都沒能成功殺掉,「天下第一」不就是個笑話?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當然,上官禦已經報仇了…至少多年前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所以看到那枚手指虎才會那麼驚訝。」景明煌嘆道。
「來龍去脈究竟是如何?事到如今就別再賣關子,快告訴我們嘛!」阿黎央求道。
「…細節我也不太清楚,我們跟上官禦結識時他們就已經是仇人,雖然後面我跟幽炎有攪和進去…但他們師門間的事我都是聽上官禦講的…」景明煌滿臉糾結,含糊其辭的似乎不太想接著說下去。
「乾脆點,究竟是怎麼回事?」花無蹤著急的催促。
「喂~你們幹嘛都對我這麼不客氣!很偏心欸!對幽炎跟上官禦都不會對像我這樣!難過啦!在皇宮說的話都是騙人的喔?你們怎麼可以欺騙我純真的心靈啊!」景明煌委屈巴巴的抱怨,意圖轉移焦點,耍賴似的鬧起彆扭想拖延時間。
「別想敷衍,陛下你忘記你要我買的話本還在我手上嗎?要是「不小心弄丟」可就不好了,對吧?」阿黎露出狡詰的笑容,輕聲細語的「提醒」。
景明煌彷彿被電到一樣跳起來,驚恐的瞪著弟媳。
阿黎竊笑著用手肘推推花無蹤,要他再補刀。
「花滿樓的掌櫃說,下個月要推出季節限定的甜點,一天只有三十個,會優先賣給常客,要是我不幫你買…」花無蹤收到暗號,挑眉冷笑。
景明煌浮誇的按著胸口做震驚狀,最終在兩人腹黑微笑下舉手投降。
「…我招…黑狐滅了刺客門,就是你們首領出身的那個門派。」景明煌瞥見兩人疑惑的目光,匆匆補充。
「當時他的師父、師娘和師妹也同時喪命…就是這麼沉重的血海深仇,所以我才不願在他面前講出來…要是上官禦又想起那時的悲痛…」他無奈的嘆息,接著往下說。
花無蹤跟阿黎倒抽一口氣,難以置信的互相交換眼神。
「滅門仇人…是自己的師兄?陛下,你是這樣說沒錯吧?」阿黎問。
「…沒錯,雖然他的師父是個混帳,但畢竟還是拉拔他們長大的人,「刺客門」就像我們的「天楓寺」,都是培訓刺客的地方,黑狐與上官禦…」景明煌再次確認上官禦還沒回來,才慢慢開始描述耳聞的故事。
幽微月光中,上官禦牽著幾匹馬,隱身在樹林裡,遙遙望向江邊圍在火堆旁的三人,樹影搖曳、風聲呼嘯、馬匹嘶鳴、星芒閃爍,上官禦深沉的側臉染上淡淡陰影,幽深的瞳孔裡沒有光彩,他知道那邊在幹什麼,他沒有阻止,甚至也沒有反感,難以說出口的往事,讓旁人來提或許是最恰當的…他面露淒冷笑容,靜靜等待時光流逝,任由回憶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