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楷收拾完棋面,走過去冠智那桌,默默站在國治身後,看了一段時間,心想圍棋會場的老頭們下棋自成一派、各有千秋,但這傢伙⋯⋯一個中學圍棋社的水平竟然可以下到這種程度!?眼睜睜看著白棋被逼在四個邊角,動彈不得。鏡光他們去年怎麼贏的,僥倖嗎?
「我認輸了。」龍山主將。
「多謝承讓。」國治回。
國治拿下眼鏡擦拭:「有什麼可以讓你參考的嗎?立人中學的毛楷。」(頭沒回就知道身後站誰。)
那語氣⋯⋯,毛楷瞬間明白這傢伙也認定他是出於戰術考量才當上主將。握手只是寒暄,根本沒人把他放在眼裡。
油條的毛楷從舉止就看透人情世故,這讓他莫名不爽。這下,決心更重了。
回到隊上,瞄了一眼鏡光的對局之後,走到許可的耳邊:
「鏡光的形勢現在看起來不樂觀,許可我答應你,這次不作弊,拜託別輸,讓我會會冠智的主將。」
鏡光知道對方完全佔上風,須快速想出對策。
石牌三將發聲:「這局我贏定了。」(一臉眉開眼笑。)
「笑什麼,我不會讓你笑到最後,現在才要決勝負。」
一顆黑棋被鏡光狠狠蹬到棋面,接著是一連串新佈局。
「什⋯⋯什麼?」石牌三將發現,攻勢確實是現在才開始,他重新瞄了鏡光一眼。
鏡光興起反攻了,冠智的尹老師在後面看了一陣子,手臂交叉,神情黯淡。
一旁副將棋局已結束,整好地。白棋七十二目半,黑棋五十六目。
「贏了!贏了十六目半。多謝承讓」許可鬆了一口氣。
「多謝指教。」石牌副將。
沒想到三將不久也發出爽朗的聲音:「多謝承讓」。
鏡光贏了?(鏡光掀起袖子亮胳臂。)
尹老師回到冠智,這邊的結果也快出來了,最後分出勝負的是三將遲亮這組。
「每一步都下得很慢呢。」
突然有評論,識聲抬頭的遲亮解釋:
「慢一點,心情平靜些。」
「立人國中以三比零,晉級了。」
雖有心理準備,遲亮仍矜持地打聽。
「您看了鏡光的棋局嗎?怎麼樣?」
「和他對局就知道了。」尹老師語氣冷淡,表情埋在陰影裡。
工作人員遠遠宣布,現在是午飯時間,下午比賽一點開始。參賽者慢慢往會場外移動,校門口已經有各家外送的機車,排成一列等候。我從街角便利超商端了杯咖啡,在川堂遇到鏡光。
「鏡光,毛楷的圍棋是跟誰學的?」
「他爸啊!從小玩到大。」
「他不是爺爺養的?」
「那是他爸唯一留給他的東西,好像是車禍事故死的。」
這些大樓與大樓的每樓層都有走廊串連著,中間的畸零地設置了大型雕塑,一人一鬼停在一匹巨馬旁。
「剛剛的反敗為勝是靠我自己的實力喔,我變強了吧!」鏡光跟佐為討賞,目光遛在眼前這匹長了翅膀的馬,左邊翅膀因噴水長了青苔。上半場比賽花絮像水花一樣,紛紛濺落。
另一棟走廊有交談聲引起鏡光的注意,隱隱的,他聽到「遲亮」二字。那是⋯⋯冠智的社長和沖天炮女的聲音,男的(國治)好像在跟女的求證一則傳聞。
「有人看到遲亮為爭取三將,在辦公室和尹老師吵得很激烈⋯⋯,聽說他和老師交換條件,說比完這次就退出社團。」沖天炮女。
「嗯,我也聽說出賽名單是最後一刻才改成今天的陣容。」國治。
「太誇張了,我們學校的名單都是要校長同意的,不曉得尹老師最後怎麼說服校長。」沖天炮女。
聊到最後,這兩人完全搞不懂遲亮為什麼要這麼委屈,每天聽團員的酸言酸語。
「難道只為了和那個叫鏡光的對弈⋯⋯,他有把我們看在眼裡嗎?」國治。
殊不知那個叫鏡光的人,聽到了。
他坐在階梯上,一動也不動。這就是遲亮的日子,那團體容不下他。
原本鏡光還在抱怨:
「那傢伙為什麼不等我厲害一點,再出現。」
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佐為伴著,天很藍,雲飄過,弄不懂地上的人在煩腦什麼。一個喪氣的國中生和一隻看不到的鬼,在雲朵下,覺得事情演變得比想像複雜一百倍。
「他一心只想超越你⋯⋯。」佐為的語氣悠遠。
「是你。」旁邊九重葛葉子被鏡光扯下一大片。「佐為⋯⋯,你來下吧!」
佐為察看鏡光的表情:「你確定?」
鏡光篤定重複:「你來下。」(眼睛埋在瀏海下,看不到表情。)
回到會場,虹膜快速適應室內光線,許可和毛楷正在練習,這兩人居然可以心平氣和下棋。
今天下午的賽程整個提前了,比預估的快了半個鐘頭,很快就進入到決賽。大會司儀開始整頓場內秩序:
「正在對局的選手暫停,第二回合馬上就要開始,請叫到名字的學校到指定的位置。A座位冠智中學對立人中學⋯⋯。」
冠智主將把眼鏡取下來擦拭著,聞不到任何緊張的氣味。
許可的頭與鏡光的頭靠得很近,正竊竊私語:
「都走到這了,不必在乎輸贏,盡全力衝,我們還有毛楷。」
聽到這話的鏡光,表情很尷尬,心虛的蚊子音喃喃:
「但說不定⋯⋯我又碰巧贏了⋯⋯。」
遲亮剛巧走來,看了一眼才坐入。
才一年的時間,遲亮與鏡光的身高都抽高很多,遲亮是挺拔的,齊耳的黑髮,雙眼有神。鏡光的白色短袖制服也相當合身,臉型不再稚氣。
主將抓子結果,立人執黑棋,副將白棋,三將的鏡光執黑。
「請多指教」聲音此起彼落。
每個人眼前,都是一道必須跨越的牆,遲亮面前,就是一道擋住所有光的高牆,他不知道這世上會有這樣一道牆,那高度甚至讓他產生這輩子不可能突破的恐懼。
他是從谷底爬出來的,無數的演算,累積到今天終於要驗證了,無數次的意識交鋒⋯⋯⋯⋯。
遲亮端坐著,他要眼前的這盤棋直接揭示明確的結果。每張正面朝上的考卷,都是白紙一張,他們將用黑與白來作答。閉著雙眼的遲亮迸出:
「終於⋯⋯可以和你對局了。」
鏡光不太敢直視他的眼。
語畢,遲亮深吸一口氣,開啟圓蓋,突然滑手,摔出清脆的聲響,血液瞬間凝固。
遲亮的手在抖,鏡光看到了,遲亮彎腰從地面拾起蓋子時,狠狠回瞪,痛恨這無法隱藏的狼狽。
鏡光震驚!
遲亮更震驚!因為他連把蓋子安穩放回桌上的能力都沒有。背叛的手,陷在不知是亢奮還是緊張的情緒中,蓋子在桌面發出的震動像一個世紀那麼久。
在場的人完全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將燙手的蓋子放開。心跳還是沒辦法,搏動像急促的叩門聲,雙腳也在桌下興起震幅,整個身體不曉得在回應什麼。
阿光目睹著眼前一切,就在對面,佐為也在身後看著。有個溫度正在凌遲著這對手,是我引起的嗎?是我引起的嗎?
太不可置信了,不!這是佐為引起的。
遲亮抓胸調息,他恨這不管用的身體讓情緒曝光,夠了!深呼吸調息。
再次目睹遲亮赴湯蹈火的勇氣,單刀赴沙場。也再次見證佐為實力如何激起澎湃的浪花,風雲變色,激情充塞於胸。阿光更敬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