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翰跟著轉去查看三將的棋局,手扶在鏡光的椅背上,看了一陣子,猛搓下巴,忍不住嘟噥起來:
「鏡光的下法雖然有趣,但要怎麼說,是不成氣候⋯⋯,還是幼稚?」他用傘柄敲著自己的頭,腦袋歪一邊。
我也有同感,有幾顆子,一般人不會這麼下,鏡光卻下了。
鏡光目前的棋力,像風中火燭,忽明忽暗,誘敵這步看起來很妙,感覺他已經通了。但接下來的幾步卻讓人噴飯,立即毀了自己的妙招,是瞎矇矇嗎?
燭火搖啊搖,要正確評估他的實力,很難。
層出不窮的意外,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我們站在鏡光後方,柏翰開始皺眉,再一會兒,眼球差點掉出來,照這形勢很快就玩完了。他覺得就算白癡也不會下成這樣,鏡光此刻的佈局亂七八糟。
柏翰一直被上一局排山倒海的氣勢纏著,鏡光曾將他一步步逼上懸崖,奇怪⋯⋯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去哪了?(他不曉得那次是佐為下的。)
現在若立即打道回府,那就太掃興,筋骨已經開了,要狠狠撈一筆。
下一秒,柏翰貼在鏡光耳邊:
「你到底想不想認真下?」
「有啊,我很認真啊。」(鏡光一對眼漥,養了一對活蹦蹦的魚,活蹦蹦的魚正快活地轉圈。)
鏡光死都不想放過千載難逢的機會,但柏翰沒那麼容易搞定,他直白地問:
「你的實力是這種程度嗎,還是你只是在玩玩?」
「我是在玩啊。」
「什麼!?」柏翰沒想到鏡光答得如此理所當然。
鏡光手掐著一顆白棋,轉啊轉的。
「你看,棋盤上有九顆『星』,對吧,這裡就是宇宙。」「我呢,把一顆顆棋子放上去。就像一顆顆星星從我手上誕生了。」
他的眼神像⋯⋯發現新大陸,像探險,不是比賽。
「我正在創造宇宙,就像神一樣⋯⋯,我要成為造物者,在這個棋盤上。」陶陶然的自言自語。
你很難澆熄這種無邪的興奮,童稚的黑眼珠如出爐之釉彩。
太不可思議了,在這樣一個場地中,他在玩,整個賽事還在進行中,
他⋯⋯應該是⋯⋯唯一一個在玩的。
似懂非懂的他打開一扇大門,視野無比寬闊。其他選手看到的是一個二維的棋盤,鏡光感受到他手中的每步棋——牽一髮動全身,像存在於四維空間的重力。
是啊,這是生成中的宇宙,沒錯!
站在鏡光身後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完全不覺得幼稚,不覺得胡鬧。環顧整個會場不管是參賽者、帶隊老師、主辦人員⋯⋯他們眼裡只有輸贏。只有鏡光處於一種既抽離又沈浸的狀態,無意間他似乎說出圍棋的奧義,棋局所體現的是這種氣象萬千的變化,這無窮無盡的演化是宇宙啊,沒錯,鏡光說的沒錯。
空間與時間相互交織著,在這棋盤上空間不是絕對,時間也不是絕對,分分秒秒的聯動,鏡光感受到這運動了,有生成、有死亡的物換星移。
確實是,手中的這顆棋與天體運行有隱微的牽連,就像有某力量決定九大行星的繞行,只有體會到圍棋的聯動與浩瀚,才可看到這隱形的力量。
我的眼是濁的,我看不到這宇宙模型;鏡光的是清澈的,因為他感受鮮明。
計時器的走動聲聽起來錙銖必較,選手們的肩膀弧度個個緊繃。好驚訝鏡到這樣的囈語,好像在我的眼滴了一滴眼藥水,視野清澈起來,我羨慕死這一知半解的福份。
「我們還要下嗎?」雷光突然劈下,冠智三將雙臂交叉,翻白眼,不耐煩的問。
宇宙模型瞬間粉碎。
「我還想下,不行嗎?」(鏡光納悶,他的棋力還無法推演出這星盤的終極命運。)
「勝負已經很明顯,我都陪你玩累了。」冠智三將兩手一攤,表情無奈。
鏡光轉頭看了一下佐為,才得知要發訃聞了。
一旁副將許可,突然掩面起身,柏翰看著他離席的背影。
冠智副將冒出風涼話:「這樣就一勝一敗了。」
柏翰直接對鏡光注入特調內容:「如果贏不了這場比賽的話,學校就不會承認圍棋社。許可怕你會有壓力所以一直沒跟你說。」
「但⋯⋯他跟我說,只要來參賽就可以了。」(傻愣子真著了道。)
「不是那樣的,這攸關圍棋社的興亡,棒球社的人都不喜歡我插手管這檔事,萬一沒拼出成績的話,連我也會被取笑。」鬼腦柏翰見縫插針,在鏡光肩頭默默添上重量。
鏡光哀嚎:「許可不就是想參賽嗎,我已經來了啊⋯⋯。」
「我們是志在得名,你想繼續在學校下棋,現在就給我認真一點!讓他們看看你真本事。」
被忽視的冠智三將,不爽了:「喂!旁觀的太吵了。」他急著結束這局。
柏翰補上最後一槍:「再不快下,時間一到就是你輸了。」
拿棋的手,僵在半空,沈重無比,鏡光看到差距了。都走到這裡⋯⋯。
棋子放回棋盒,頭很沉,怎麼辦,必須負起三將職責,好不容易來到冠亞軍了,必須顧全大局。
「佐為,你下吧,我不行了⋯⋯。」「我贏不了,佐為。」(他們的對話,只需要意念一閃。)
「你剛才不是說用不著我嗎?」佐為。
鏡光沉寂,拳緊握。
落地窗玻璃的折射中,看到身旁的佐為也靜默了。他理解坐在板凳看著下半場有多不甘心,關鍵不都在下半場嗎。
佐為接下這毫無勝算的下半場。
下午三點,會場賽事進入白熱化,淘汰隊伍層層包圍著冠亞軍的角逐,立人對上冠智。
門口出現兩個不速之客,一個是冠智國中的校長,一個是魏遲亮。
所有事件巧妙地縫合在一起,遲亮剛好代替父親去向校長問安,剛好有人進去通報比賽的賽程,時間剛好來到三點,他們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出現在比賽場地。
兩人走進會場,遲亮在包圍人群中找到縫隙,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鏡光!他怎麼會在這裡?完全沒料到在這裡遇到他,默默走到鏡光身後。
佐為在右後方下指令:
「5之十,扳。」
「9之三,拆。」冠智三將。
「17之十四,拆。」佐為。
「17之四,靠。」冠智三將。
佐為突然蹲下身子耳提命面:
「小光,聽好了,不要像木偶一樣聽我指示,用心體會我的棋路。」
「棋路?」鏡光。
「小光,現在這一局是為你下的。你慢慢感受這局的精髓吧,這是你踏出的第一步。」
「18之五,扳。」
「17之三,長。」冠智三將。
「16之五,叫吃。」佐為。
佐為要鏡光開啟五官,球賽尚未結束,這也不是板凳球員的視野。「拿好棋,你會零時差地感受到16之五的作用。」
圍觀的人,一圈包一圈,沒有人察覺鏡光開眼了。光從瞳孔進入後,他是有意識的生命體。「看到」這件事,宛如開啟智慧的鑰匙,他開始慢慢有辦法解讀神諭了。
人群中,遲亮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光的棋局。
接到佐為指令的鏡光,一手白棋輕輕落下,「11之五,刺。」
黑棋不以為意,繼續加厚中腹的勢力,把白棋中腹的氣收緊了,打算以此驅趕白棋……。黑棋似乎沒有觀察到這手的威脅,還一味地構築自己的大陣,殊不知這大陣處處出現漏洞。
白棋接下來的幾手已變得十分嚴厲……。
當眾人議論紛紛時,佐為神色異常,在一個特殊角度的折射下,他看到了一個關鍵點,不是一般人能探查的點,它需要一個反常的視角。他發現不論是業餘或職業棋士都有這個特徵,一子落下既要兼顧實地又要能圍殺對方,企圖兼顧攻擊與防守。
此時此刻的佐為,開始質疑這種面面俱到的下法,他在想,如果追求確定性是人性的特徵,那爭取不確定性的價值何在。
凝視棋盤思考同時,接令的鏡光已悄然拎起一顆白子,輕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