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我只進來過一次,環顧四周,只對這個附水槽的大桌有印象。手上拎著一串鑰匙,看了一下櫃子,菱形紅框的危險標示一直出現,紅框裡有火焰、骷髏頭、驚嘆號。
看來這裡有一堆被管制的東西。
有個水龍頭在滴水,栓緊時居然空轉,水流更嚴重了。
「那個壞了。」鏡光跑過來栓上。
鋪著黑色塑膠墊的實驗桌桌面很寬、很高,兩人的書包與手提袋都堆在上面,其中有個手提袋滑出兩本詰棋書。他們坐在圓板凳下起來,棋盤在中間的凳子,一看就是臨時湊合的道具。
棋盤是最便宜的那種,棋子是玻璃的,但磨損嚴重,真的很克難,從他們的表情卻看不到哪裡委屈了。那個社長是關鍵人物。
「鏡光每天纏著你練功?」
戴眼鏡的二年級學長,指著自己,點頭,外表看起來品學兼優的類型。
這是立人有史以來第一個以這種形式冒出來的社團,原來地下組織的頭頭長這樣,我盯著這傳說中的學霸——許可。
「為什麼想弄這社團?」
「一個人一輩子,可能只能做好一件事,我必須確認是不是就是這件事。」
鏡光牢牢地盯著他,我也像看到怪物一樣盯著他。
許可頭也不抬地繼續說:「我想知道如果全心下,可下到什麼程度。我的選項只有圍棋,學校沒有,只好自己創。」(他的手指又細又長。)。
我問:「你現在就想確認這件事?」(這個人是國中生嗎?)
「難道你不覺得重要嗎?」許可眼鏡後方的眼珠子直視著我。
我愣住。沒回,硬是轉移問鏡光:
「你們每天都跑來?」
「是啊,放學後大概只能玩一局,總有一天我要和學長分先下。」
「現在讓幾子?」我問。
「學長讓我二子。」
回答完沒多久又進去了,只剩我,一隻眼看著外面的球場,一隻眼看著圓凳上的棋局,這是完全不同的時間感。圓凳下有兩雙球鞋,圓凳上有兩個人像化石一樣。
前不久,搶球場的鏡光,身體移動在一個巨大的棋盤上,球鞋發出尖銳摩擦,身邊事物快速流動。他迅速橫掃,當隊友們意識串連的當下,佈局通電,帶球上籃,得分。
現在的他,在實驗室裡鳥瞰整個球場,棋子代替他出征,隊友們全聽令於他,他的球就運在棋盤上,一來一往的。
好抽象的運動,鏡光變了,腦在奔馳。
此刻的他,拿棋手勢也不一樣了,標準的夾棋,有架勢了。鏡光的臉變化著各種表情,坐在他對面這個人很重要,他不再一個人同時下著黑白棋。
我在玻璃櫃上找著佐為,有個放滿顯微鏡的玻璃門出現熟悉的白,那身雪白狩衣在這間教室裡特別明顯,光線斜射,淺淺的花鳥圖織紋壓印在狩衣上。佐為的表情相當平靜,我將他與許可的側臉來回比較,的確天差地別,一個是當季的,一個像在歷史博物館看到的古物,每次都覺得佐為身上好像罩著一層玻璃罩,鏡光能夠跟這樣的對象互動真的不簡單。
鏡光此刻看起來生氣勃勃,和剛入學的模樣又疊合了。
雖然對手是棋力超出一截的學長,球鞋此刻卻很不安分,不停在拍打著地面。我看到在棋盤上快速運球的眼珠子,球場的運球聲也來激烈起來,許可剛離手,鏡光黑子已迅速回防,千鈞一髮,鏡光意識到防守上的疏漏,瞄了許可一眼。
許可嘴角抽動,硬是切到籃下,誰能把攻勢串聯起來,誰得分。
一來一往已汗水淋漓,鏡光這小子真迷上圍棋了。
我從許可鏡框,看到他濃密的睫毛刷在鏡片上,有道淡淡的痕跡。我的視線穿過他的鏡片,看到棋盤網格在透鏡下微微變形。
感謝啊,感謝這學園有這樣一個熱愛圍棋的書呆子,我嚴重懷疑鏡光每天走進校門是為了這段時光。
外面籃框不時傳來碰撞聲,藍球直線垂墜地面,整棟樓發出回響。啊!爐子,我在講桌附近的置物櫃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一個狀況還可以的,從講桌下冒出時,被他們倆嚇了一跳。
許可挪來一張單子,頭靠得很近:
「老師,請問你可以當我們的指導老師嗎?」
「指導什麼?」
鏡光指著表格上的空白欄位補充:「我和學長打算參加比賽,需要有指導老師。」
我看到抬頭粗體字,第六屆北部地區中學冬季圍棋聯賽,比賽日期12月6日。
「我們已經集訓一個月,學校的第一面獎牌就由我們拿下吧!」
鏡光哪來的自信啊。
「你們只有兩個人,團體賽至少要三個人啊。」我質疑。
「我有一個朋友很厲害,已經答應支援。」許可表情非常誠懇,眼睛在鏡框後閃啊閃的。
「要夠水準的三人才行。」我提醒。
「還有一個月,我會讓自己變得“夠水準”。」鏡光露出手臂的二頭肌。
他好久沒請假了,我看他在這裡恢復往常的積極,是主事者,不是冷眼旁觀者,他正野心勃勃的想策動什麼。
牆壁、櫃子上刺眼的紅色、黃色,一直在提示著有毒、易燃、易爆,在這標滿危險符號的空間中,什麼都沒有,只有棋盤,還有“一個”下棋的對象。
這空間真的很怪,刻度滴管、溫度計、碼錶、燒杯、護目鏡、酒精燈,每個元素都很抽離。只有兩人的圍棋社偏偏就在這。
時間:星期日下午一點
地點:私立冠智中學
天氣:艷陽天
Google帶著鏡光在這站下車,應該是這站沒錯吧?
現在進去會不會太早?
磨磨蹭蹭的在校門口猶豫著,一個人都不認識,早知道約許可一起來。
冠智中學的圍牆特別高,看起來門禁森嚴,這種名校若不是參加比賽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進來。不遠處,圍著一堆人,鏡光直覺走過去,他要的訊息果然在這,斗大的「第六屆北部地區中學冬季圍棋大賽指南」標題下,附了一張指示活動方位的地圖,比場在主樓四樓第2會議室。
鏡光一個人爬著樓梯,陌生的環境讓他覺得建築體很巨大、人很渺小。爬到四樓,走廊上一個指示牌直立在入口處,若不是這立牌根本無法察覺裡頭有賽事。
整個會議室排滿會議桌,每條長桌兩側各附三張折疊椅,三個計時器,成套的設定好了。
會議室正前方有幾個活動白板,貼著分組名單、樹枝狀賽程表,工作人員正在測試麥克風音量,整個會場什麼學校的制服都有。
這些參賽者各自佔據桌椅練習著,好嚴肅的氣氛,分分秒秒不浪費,晚到的參賽者見狀還以為比賽已開始。報名隊伍有三十五隊,大部分學生看起來像沙場老將。
其中有一桌包圍的學生特別多,那是冠智中學地主隊,帶隊老師被人群緊緊包圍著,每張鐵青色的臉分不出哪一位是正式的比賽選手,保守估計他們的圍棋社應該有五十人吧。密密麻麻的學生圍著老師檢討棋路,沒半點交談聲。
他們針對公佈在前方的賽程表,推盤演練遇上某校的策略。結束討論時,冠智圍棋社的尹老師表情相當複雜,吞口水時喉結蠕動一下,最後他調鬆領帶表情肅穆地叮嚀:
「你們不要以為自己可以下得比平時更好,如果遇到更強的對手,失敗是在所難免的。穩紮穩打,不要敗在自己的心境。」
我在鄰桌,掛名的老師,第一次看到這種陣仗,它比我想像中的正式、嚴謹。我立耳、眼球飄移,因為我們學校這桌是空的,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的“選手”到哪去了,焦慮地搜尋,戴著棒球帽的鏡光在遠方四處亂逛,就像逛夜市的一樣興奮。許可呢,怕吵的許可在公共電話附近平靜地翻著棋書。
我往電話的方向走去。
「柏翰出門了嗎?」
「應該出門了吧。」語氣聽起來很不肯定。
我直接下指令:「你打給他,問他知道比賽地點嗎?」
雜牌軍目前還未到齊,好不容易湊出三個,一個都不能少啊。
許可的手機撥通,開擴音。
「你人在哪裡?快開始了。」
「別緊張,我有在看時間。」
「全部到了,只缺你,主將。」許可刻意強調“主將”二字。
「趕得上,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