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耀祖少年成名半生戎馬,而今彷彿大夢未醒,恍然間他彷彿回到了少年時期,征戰於青青草原之上,任由碧血灑滿疆野,開疆闢土為領地爭得更多資源。
世代傳承的爵位,固定的領土,不多也不少,可但凡發展蓬勃,資源勢必不足,日積月累下,如何廣袤的土壤也不夠。
幸好開國先帝曾對諸侯們言道,若是憑藉自身的能耐,竭力拓展國土,那麼掙來的那些領地,便歸那人所有,只要繼續臣服於國家並上貢部分稅收,那麼領地內便是由他們做主,視情況而定,只要不謀逆造反,可以說在領地內,實質上便成了土皇帝。
這塊餅很大很香,於是每位諸侯畢生都在爭討,直到整個天下盡歸瀧國所有,他們才驚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
當所有土地都被瓜分,如何再去應付繼續成長的發展?
已經沒有其他國家可以併吞,人口還是持續增長,資源仍然持續消耗,原先不足掛齒的稅收納貢漸漸成為負擔,坐收漁翁之利的卻是什麼事都沒幹的中央皇族,他們靠著自己納上的銀錢食糧,壯大勢力悄悄蟄伏,然後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來個回馬槍。
莫名的,領地中的後繼者突然離奇死亡,莫須有的罪名加身,依祖訓上貢的稅額不明原因少銀短糧,貪贓枉法藐視皇威,蓄謀造反罪無可赦等等…任憑說破一張嘴,那無形刀劍便透過紙背,狠狠插進胸腔!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而後便是大舉削減勢力,再假借仁善之名,留下幾個苗子讓你從頭來過,周而復始無能為力,只要是「忠臣」,就別無選擇,只能任憑宰割。
帝王弄權的手段,諸侯終究計差一籌,即使識破此等陰險手法,但有手段的耆老已經無以為繼,年幼的苗子尚未長成,幾次下來一代不如一代,先烈的驍勇換成了膽戰心驚的後怕,數代不敢撼動皇權。
而未解的資源問題便成了諸侯燃眉之急,動不了皇帝,只能從平起平坐的其他諸侯下手,互爭互鬥,血灑征程馬蹄逐日,金戈鐵馬強取豪奪,最後的最後,收穫最大的還是皇族!
說過的劃分、約好的共持、講定的盟約,全都是假的!
好一招借刀殺人鈍劍割頸之計,卑劣無恥!帝王家全都不是好東西!
諸侯們心中強烈的怨怒轉化,漸漸成為真實的造反之意。
要耗就來耗吧,花費龐大的時間與氣力,四方諸侯不約而同的將勢力送進宮裡,你想玩陰招,我們也奉陪,看誰先倒台。
一代不如一代的,未必只有我們。
看看你們皇族內部,我們還未滲透完全,你們已經自己人打自己人,說什麼要保帝王血脈,生了那麼多人,還不是自相殘殺直到最後?
當真天道好輪迴啊!為了那一個皇位,你們爭得血流成河,只是為了享漁翁之利,卻不知而今的黃雀,又會由誰來當?
宮變一次兩次,大小紛爭不斷,皇宮後宮無一處安歇,深宮大院朱紅宮牆裡,血跡未乾人骨未寒,明槍暗箭的歷史重演,古今往來無一倖免。
可笑可嘆,我們爭利你們奪權,到頭來都是一丘之貉!誰也沒比誰強。
歲月流逝風水輪流轉,一手好牌被打爛的景氏王朝積弱成疾,狠絕猛烈的人物全都死透,也不知是天譴還是人禍,至少諸侯們解了口惡氣。
而今坐在龍椅上的景氏血脈,竟是當初最沒人看好的兩名幼子之一,勢單力薄幾乎能稱得上孤軍奮戰,皇帝剩下的兄弟也虎視眈眈的覬覦皇位,莫非是天賜良機?機不可失,錯過今生就盼不到將來。
於是他重拾槍劍,決定在滄桑的最後半生路,留下一筆鮮紅的輝煌。
不管最後如何,他總是掙過,誰也不能說他怯懦畏戰。
他要掙,掙到底、掙到死,掙到黃泉路上,不愧對先祖之恨!
是一代威名或是萬世遺臭,林耀祖已經無所謂了。
而就在那時,吳煥夷出現了。
他說了百年來從未有人敢當眾說出的話,林耀祖一生中最想聽到的話,他說出了他心中一直未解的憾恨,說穿了他想要造反的心思。
吳煥夷直言不諱的說,他也跟自己一樣,為了皇室的陰謀詭譎深感怨恨,苦於帝王家設下的陷阱,遲遲找不到能與他同心協力打破僵局的人物,而今終於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渴求自己能放下成見,聯手打破諸侯們的絕路,只要能奪下景氏江山,還諸侯們一個公道,他即使為臣,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爭討到應有的資源,他便願不惜一切,為了新帝效忠。
『…你就不想稱帝?』林耀祖縱是一介武將,卻也不是沒有腦子,他懷疑過他不安好心,可卻是半點破綻也無。
『吳某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出謀劃策能行,帶兵打仗卻不如林侯,這天下將要動盪,吳某這種人物,又如何跟林侯相提並論呢?』吳煥夷輕描淡寫的搖搖頭,一派溫雅順從的笑著,哪裡有半分霸氣?
林耀祖始終存疑,吳煥夷卻不屈不撓的頻頻前來遊說,每一次他過來的時候,不知為何都會有股清香,似有若無飄飄蕩蕩的,在茶香裡、在衣衫擺盪中、在飯菜氤氳熱氣蒸騰時…捉摸不定,誰也沒有發現,甚至淡薄得連自己都認為是錯覺,畢竟每一次聞到的味道都不甚相同,濃烈度也不一致,或許是院裡的什麼花正勝放著也未可知?
不管是小廝、侍女、護衛…周圍所有人的口徑都是一致的,沒有人聞到什麼不尋常的香氣,久而久之他便認定是自己想多了。
--而後卻是不明原因的全身麻痺,動彈不得的僵直在床上,意識清楚卻彷彿活活變成了石像,連眼皮都闔不上,嘴巴也闔不攏,維持著呆若木雞的可笑表情,瞪著床頂唾沫幾乎淹死自己,連嚥下都不行。
族中尋遍名醫偏方,卻無一人能解,甚至連病名都不知道,只能搖頭告退,林耀祖眼睜睜看著人來來去去,誰都無能為力。
他那雙曾經驍勇的眼裡盡是恐懼與絕望,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生惡疾。
…是蒼天的警告嗎?為何如此殘忍,何不乾脆給他一個痛快?
那時吳煥夷又出現了,帶著一個站都站不穩的白鬚老者和一個黑衣童子,稱老者是避世高人,不論何種絕症藥到病除,他費盡心思才替自己求來問診,只求能替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林耀祖早已別無選擇,他這狀態不能動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要不了幾天就會生生憋死,不管是要死馬當活馬醫,還是乾脆把他當馬宰了都好,長年服侍於自己的總管當然知道他心中所想,抹著眼淚替自己哀求吳煥夷施以援手。
那老者果真能醫聖手,幾針下去他已經能夠控制頭部以上,幾劑湯藥下肚已然四肢通暢,神清氣爽筋強骨壯身體恢復如初,林耀祖幾乎想要跪謝大恩,可那老者卻是半分禮都不收,默默的離開,遍尋不著蹤影,想來又是上哪歸隱去了。
那個據說是老者關門弟子的黑衣童子卻沒有走,經常跟在吳煥夷身邊前來探望林耀祖,吳煥夷仍舊持續著他的遊說大業,這番波折下,林耀祖的疑心早就動搖。
可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腦子的警鈴雖然還隱約在響,卻不明不白的越漸渾沌,歲月流逝中將信將疑的念頭慢慢不見,他終於同意共謀大事。
籌備的時間很長很長,長到他們已經從青絲漸生白髮,久得他少時意氣風發的回憶只剩模模糊糊的印象,久得他完全深信吳煥夷的話,久得他只記得自己要謀反要稱帝,卻忘了他原先的目的與往昔的寬厚。
他有時會突如其來的暴躁,抓住軍心的方法忘得丟三落四,帶出的兵已然大不如前,可他未曾發覺,只盲目的以為,不過是自己老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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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耀祖從惡疾復發的惡夢中倉皇驚醒,虛乏無力的顫手抹去額上滲出的汗水,腦子像蒙上了一層霧,攪得他混沌不堪,他用力眨眨眼,舉著自己的手,握拳鬆開、握拳鬆開…如此反覆數回。
過了半晌,他終於感到僵硬的身體此時又恢復如昔,堅實精壯的臂膀腿腳運轉輕鬆,神清氣爽像是回到少時,便精神大振,起身舞劍。
盤龍負手侍立於床邊,黑色袍子上繡著的火紋隨著林耀祖舞劍帶起的風輕輕飄動,不動聲色的注視眼前的人。
「多虧有吳侯跟你,不然我還真不想苟活了,這惡疾就是治不好。」林耀祖回劍還鞘,輕快的扭頭朝盤龍笑道。
「林侯言重了,我家侯爺說過這天下還等您去主持呢,要求我務必照料好您的身體,說來慚愧,在下學藝未精,居然至今還無力治好您,只能勉強壓抑病況而已,還請林侯多多擔待,只要在下一得到妙法,定會替您根治這惱人的惡疾,還望林侯再等等。」盤龍拱手陪禮,真誠而謙虛的樣子很討人喜歡,林耀祖本是個爽快之人,身體狀況好多了之後神清氣爽,精神大振下自不以為忤。
「那就有勞了,這些先暫時不管,我病著的這些時候,出了什麼事?大軍怎麼在這停了這麼久?為何聽見有流水聲?」林耀祖問道。
「侯爺有所不知,我家侯爺也正為此頭疼…」盤龍重嘆一聲,左右環顧像是怕被誰聽了去,林耀祖見狀眉頭一皺,嚴肅的等他接下去。
盤龍湊到他耳邊低語,林耀祖卻是越聽越驚怒,等他說完更是焦躁得來回踱步,轉回桌案旁伸手就是一掀!
沉重的桌子被他單手掀翻,整桌的紙張被硯台中未乾的墨汁染污,傾刻間潔白的紙就被染得透黑,林耀祖臉色難看至極,暴怒的又是一腳。
「…該死的景氏兄弟!果然是瀧國帝王家血脈,一個比一個陰險!裝作兄弟不和的樣子,到處調查我們的動靜,這緊要關頭居然還真被他們抓到把柄,現在堵在地道上準備進攻是嗎?好,很好!既然如此也不必躲藏,反正本來就要殺了他們,在這動手跟在皇城沒有兩樣,你去跟吳侯說,這擔子我林耀祖扛了,讓他不要擔心,只管為後面的事作準備!」林耀祖朗聲說罷,傲然的揚手一揮,邁出強勢的步伐揭帳而出。
盤龍恭謹的作揖相送,幽深的眼睛默默注視仍在擺盪的帳幔,嘴邊勾起與吳煥夷相似的陰騭笑意,低笑出聲。
「…那是當然,後面的事,侯爺都替您打算到「盡頭」了…」他自語道。
盤龍在吳煥夷的指點下,將景氏兄弟的動向與以前的事蹟刪減增添了許多,竟然在既沒說謊也沒全盤托出的狀況下,轉化成了有利於吳煥夷的說詞,巧妙的潤飾了所有不合理的異處。
林耀祖完全沒想過為何景氏兄弟會突然橫插這一手,他所有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進攻皇城被阻這點,眼睜睜看著皇城就在那頭,他當然不想在這節骨眼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不及細思便決定迎戰。
正正合了吳煥夷要個馬前卒的念頭。
日升月落,獠牙關軍隊終於集結在溪谷中,徐槐跟楊易虎領頭迎接眾人,楊易虎漫不經心的瞥了眼,正好與蘭芳四目相對,若有似無的嘆息。
「蘭芳姑娘,妳不好好待在獠牙關養傷,跟來作甚?」他問。
「這點不需要楊公子擔心,還是說怎麼著?你還是擔心我會背叛陛下跟殿下?要不要乾脆給我下毒好了?」蘭芳沒給他好臉色,冷聲問。
景氏兄弟與阿黎目瞪口呆的看著蘭芳,沒想到她會這般不客氣。
「這話怎麼說的,在下只是關心妳而已,妳拖著那身傷來,難道不怕成了拖累?」楊易虎似笑非笑的回答。
「不勞你擔憂。」蘭芳橫眉冷目,誰不知你就是擔心我不敢對吳煥夷出手甚至倒戈?假惺惺的作戲給誰看。
楊易虎聳聳肩不再糾纏,心中卻想著上官禦曾在情報中提出的一事。
吳煥夷正是弄得蘭芳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這一節情報只有楊易虎知道,他推想過為何上官禦單單只告訴他一人,只能在心中苦笑。
楊易虎跟上官禦一樣(或許花無蹤也能算進去?),存在某些陰暗面,有時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是景氏兄弟甚至其他人所沒有的,他會告訴他這件事的目的只有一個。
蘭芳能夠成為給予吳煥夷致命一擊的暗箭。
只要在最恰當的時間讓她知道這件事,她就會如飛蛾撲火般,報仇雪恨。
染血的童年,被玷汙的雙手,在崩潰的那瞬間,會成為燎原火,替他們打開一條血路,即使魂飛魄散也在所不惜,就像點燃引信的火藥一樣。
所以他經常刺激她的原因,就是為了讓她不甘在獠牙關等待,而現在目的已達成八成,剩下就看他要挑在什麼時間引爆了。
不過似乎做得有些過頭,她這麼厭惡我,若是直接跟她說了,只怕她不信,而且根本沒有證據存在,口說無憑…上官禦還真是扔了個燙手問題給我哪…這種會讓其他人生氣的事卻叫我做,真陰險。他腹誹著。
瞥了瞥景氏兄弟與阿黎,楊易虎又做一副痛心疾首的感嘆樣,看得他們一頭霧水,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易虎,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不過如果是叫我們在外面乾等,就不用白費力氣了,瀧國有難我跟幽炎不可能躲躲藏藏的。」景明煌歪頭問。
大錯特錯,我在想的跟你說的完全是兩樣東西,我早知道你們執拗了。
唉,說了你們也不懂,仁心仁善的,我跟上官禦的打算你們知道了一定會怪我殘忍,八成會說什麼應該隱瞞她,讓她平安過下半生吧…天真。
那兩個怪怪的皇族就算了,阿黎妳不也是刺客嗎?為何我就覺得妳會生氣呢…楊易虎搖頭,還是掛著那溫文儒雅的笑容,不答。
「沒什麼,陛下、殿下,等等下地道後可得好好保護自己,若是真的危險,我怕不及掩護,先前與我對峙那人這回定然拚死相搏,要是有個萬一你們可不能出差池,該捨棄的就要捨棄,可以嗎?」楊易虎話中有話的交代,景幽炎直覺不對,卻不知從何問起,一雙眼直勾勾的望著他。
「你放心,我會保護好他們的,大家都要當心。」阿黎勾住景幽炎的手臂,扭頭堅定的對楊易虎說道。
「…祝我們都能順利回皇城。」楊易虎垂眸,眼中的流光隱藏在陰影中,轉為幽黯的思緒,雲淡風輕的笑笑。
這邊說著話的同時,徐槐整裝完畢點齊兵卒,向景氏兄弟一拱手,便往岩壁破口順著流水往下,消失在陰沉的黑暗中。
決定瀧國去向的一戰,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