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項專案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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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銷企劃專員，恐怕是這世界上，最需要接觸千萬種職業的人群，信念秉持「無中生有預算內、天馬行空能執行」，不管多一鳴驚人、多一呼百應的創意，只要超出客戶預算或執行低效，那全屬企劃專員自我感覺良好的爛屁糟事。各個企業公司，乃至商鋪小店在人力資源網站上，大肆推銷自家公司文化和諧、福利優渥，但往往應聘優秀企劃專員這塊，總受到不小挫折，要嘛新手承擔不下專案的整體流程，要嘛老手疲累如牛喘驢噓，務求儘速離職這傷神費腦的工作。

      「小孟小孟，來、來、來。」元箋修招財貓般擺手姿態，且語氣親切地大量使用疊字呼叫，孟一繁直覺，恐有一項不可愛的新專案要落到她身上，長年撰寫企劃文案的人，對人的用字遣詞和書面筆法，敏銳得緊。茶几上奉得好茶，福壽山農場頂級冠軍青心烏龍，令孟一繁愈加堅信事不美，她說道：「我不喝茶。」元箋修諂媚笑道：「怎麼不喝，這是妳心頭好。」孟一繁冷淡說道：「我只喝延年益壽的茶，不喝短命折壽的。」元箋修轉為狡笑，說道：「哎呦，秦先生買來送妳的。」孟一繁眉頭微皺，元箋修忙著續道：「我替妳開封先喝點兒，不為過嘛，妳平日沒少從我這裡順走東西。」

      孟一繁不承認自家老闆栽贓，說：「拿些公司的鉛筆鋼筆也不為過，公司本來就有提供文具使用之責。」元箋修嘴角抽搐道：「提供文具使用之責？Eberhard Faber絕版鉛筆、PARKER鋼筆，妳真拿得下手。」孟一繁忽從筆記本裡，抽出剛削好的鉛筆，筆尖對準元箋修，說道：「那可真抱歉啦。」元箋修倏地一見筆尖，全身一抽、膚漲雞皮疙瘩，猛然轉頭、額緣沁汗，這辦公室之中，橢圓形鋼製辦公桌、豆狀鋼椅、流線型展示鋼架，及架上圓柱體藝術陶罐，絕非純粹頌揚包浩斯設計精髓，主因來自元箋修本人的尖銳恐懼症。

      元箋修低聲哀鳴：「快移開，要死人了！」孟一繁說道：「哼呵，想保命，就給朕如實招來。」受妻女近日看清宮劇頗多，元箋修配合喊道：「臣妾有罪，快⋯⋯快把筆尖收起來⋯⋯獨孤老闆特別指定妳，秦先生替他來的。」

      這間座落大安區的隱密古董店，數十年前不過是舊昔光華商場內的一方攤位。爾後長安西路延續光華商場，成立許多藝品店，每家藝品店都有幾件拿得出手的鎮店之寶，古董本無絕對價格，全憑市場約定俗成，攤位在此銳變成知名古董店舖。孟一繁大學時期曾在兩間運營方式截然不同的古董店打工，傳統古董店店主與客戶須長期互動，換言之就是博感情，手把手教客戶怎麼鑑賞古董，提供古董保值價值的可能性，兼賣些工廠流水線製作的藝品為生；新型古董經營方式，講究交易效率，不論展示店面或公司皆裝潢高檔，主動排除非目標對象群，口白點兒說，就是只接待買得高價古董的富人，並且各項古董明標市場價碼，更趨近商業買賣，不過度提供文化保存精神──富人手中那本精美古董目錄，由專家鑑價後，經文字企劃撰寫內容、平面設計師編排圖文內頁，電子稿再送往印刷廠打印校稿，最後輸出印刷。運用高檔視覺包裝，再替古董粉妝更上層樓的身價。

      孟一繁曾偏激地批判新型古董公司經營手段。

      古董老闆見著女大學生稚嫩的臉龐，寫滿鄙視不屑，問孟一繁道：「妳心中所認定的古董為何？」孟一繁理直氣壯說道：「歷史文物。」古董老闆笑歎，回道：「我所認定的，是千百年前，提供人類使用的精緻器物，當然包括擺件，既然是為了拿來使用，銀貨兩訖才是硬道理。」孟一繁想了許久終於明白，正如幾年前，母親柑仔店門口掛有七八片，日據時代和民國初年的古董級鐵製招牌，包括菸酒公賣局認證的營業招牌等，恰逢鄰近新開張、標榜復古早年臺灣風情的茶飲餐廳，欲向林宛素購買那些招牌，做為店內裝飾，林宛素因是先人留下物品婉拒，豈料過幾日，招牌全不翼而飛，終尋到在茶飲餐廳內，該店拒不承認偷竊，也因當時附近路口，沒有安裝電眼監視器，無法證明，此事只得罷休。其實若非先人遺物，相贈也無妨，對於林宛素而言的「紀念品」，卻是他人心中昂貴寶物，甚至非進行竊取手段。所謂古董，有價亦無價。

      孟一繁與秦笑亭這是第二次見面，此前在一場由文化局舉辦的座談會上，兩人照過面，還稍微唇槍舌戰過文化保存議題，彼此交鋒。秦笑亭約四十五、六歲模樣，面相乾淨端正、眼鼻懸掛一副無框眼鏡，喜穿格子襯衫和牛仔褲，風格十分年輕，令人難以聯想他居然從事古董產業，唯獨左右手腕，各戴一串黃澄老蜜蠟、深褐老琥珀手釧，作為識別。

      他料定孟一繁會主動前來，已在店內備茶隨沖等待，是以孟一繁突擊式造訪，他神情淡定，未感意外地笑迎，道：「歡迎光臨，孟小姐。」孟一繁甫推開腐蝕鐵門進入時，霎那以為自己踩入，準備裝潢成工業風咖啡廳的工地，店裡兩座黑砂紋角鋼架，零星擺放幾隻不起眼的木盒，角落散有三把舊椅，被上頭堆丟的一些舊布擋住真身，而店面中央，秦笑亭盤腿坐於一隻蒲團，眼前一張似桌非桌、烏漆麻黑的矮桌上，擱置一組簡易茶具，他正開始泡茶。孟一繁倒吸涼氣，五六十坪的大安區店面，空曠如許，寥寥數件擺物，教人一目暸然，卻又不得不佩服佈置者的恢宏大氣，暗地裡設計出，鑒別專才和庸才的雷霆手段。

      「真的假不了、假的裝不了真，秦先生的考驗不簡單。」孟一繁目掃環視，佩服中又透調侃。秦笑亭將茶湯倒入杯中，並指著另隻蒲團，說道：「請坐，願聽見解。」孟一繁走近，盤腿坐下，端茶聞香再慢飲一口，讚道：「好茶！難怪各企業瘋狂徵才行銷企劃專員，卻老是空缺，不但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等做完這行都能自己開間萬事屋。」秦笑亭笑而不答，等待孟一繁接下來推論，她歎道：「用明代時大彬的茶壺泡茶，這茶已值百萬；雖然角落那三張椅子被布擋住，但看起來像明清背交椅，布也非尋常，似乎是SCABAL布料，即使不知道木盒裡是什麼古董，倒是眼前這張桌子我說不準。」秦笑亭似笑非笑說道：「無妨，請講。」孟一繁輕拍桌面，口氣有些猶豫：「看起來像是五代或宋代的柵足案，但世傳的實在太稀有，我也只是隨口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