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猶如體內吐出的暖濕氣息,在北部大概還很稀薄,在南部則是看時段,早上很鮮明,中午陽光普照所以不太明顯,傍晚正是春天當下。
「政隆絕對很受歡迎,不過他好像還沒談過戀愛。」
還不到晚餐時間,吳彥仁一邊喝微糖紅茶一邊說他最近認識的新朋友,大概也是他生平第一位男性的朋友。
「你們直女的眼光超不準的,人家沒準都交過一打男友、女友了,跟你不一樣。」
李芸奾瞇起眼,超不屑地笑了出來。
「不是直女啦,應該說根本不是女的。」身為生理男性而且「應該」喜歡男生吳彥仁不知道該翻白眼還是吐嘈回去:「妳想說只有異性戀女生會覺得那麼帥的男生沒談過戀愛嗎?我的意思是,談戀愛和有沒有身體上的體驗是兩回事!而且政隆不一樣!」
「什麼東西不一樣我不想知道。」
芸奾拿了便便屋外送的飲料就回阿媽的寢室,對這個話題不屑一顧。
她不知道,飲料是政隆請的。
彥仁想,如果知道,絕對就不會喝了。
可能社區阿媽們覺得彥仁和望望都很「娘」——不夠陽剛吧,以政隆的阿媽為代表,她們硬是要吳彥仁帶望望向回黑狗洲放寒假的高中男生學傳接球。
所有事情在黑狗洲都傳很快,程老闆住院,太太回家看護他,所以程家的男保母改住在黑狗洲服務一家人,想必偶而才回黑狗洲的楊政隆也透過阿媽或二伯公之類的親戚知道。
第一天政隆比彥仁和望望還早到公園,高大的校隊棒球選手看到小孩子和比自己矮上不少的年輕男人,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那個……弟弟玩過棒球嗎?」
政隆蹲下對程梓望說話,望望點點頭。
「我帶了樂樂棒球過來。我們以前玩過。」
吳彥仁補充。
楊政隆在高雄本土讀高職,是棒球校隊,練投手。他從國一開始在高雄住校,家長和老師教練都很擔心他跑去談戀愛會不專心練球,因為身材比隊友們高,臉又很媏正。高中男生特有的細瘦體型加上顯露陽剛但混合著稚氣的臉,非常英氣。
傳接球教學每天下午展開,不知道政隆是外向還是內向,他會找吳彥仁搭話,但說出的句子卻很簡短。不過吳彥仁也習慣了黑狗洲人對他進行身家調查,島內的人多少會比較防備本島人,或是感到好奇。
兩人閒聊了三十分鐘,政隆好像完全卸下心房了,他指揮彥仁幫望望撿球,笑彥仁運動「很肉腳耶」。
第二天政隆一邊丟樂樂棒球一邊問蹲在一旁的彥仁問題,等話題從程家的八卦繞到「隔壁公寓的芸奾姊姊」的近況,政隆臉紅時會投得讓望望接不住,這種時候彥仁總是很想打他。
吳彥仁開始故意戲弄楊政隆。
「你喜歡芸奾姊哪裡啊?」
「很漂亮。」
「哼哼,膚淺。」
「呃,彈BASS很好聽。」
「你都用手機聽串流哪裡聽得到BASS的聲音。」
「有啦她們的樂團我有買CD,上網找的。」
球順著拋物線慢慢投出,望望丟回來,球彈到地板,望望去撿如果靠近兩人,他們不會講話。
「那芸奾姊哪裡漂亮?」
「呃……工作耗勞力很辛苦,卻把頭髮留得很漂亮。」
「你的點很偏門耶。」
「什麼意思?」
政隆疑惑的樣子像是突然聽不懂人類指令的大狗狗,他歪著頭看向彥仁。
吳彥仁很困擾。李芸奾總是說全黑狗洲都知道她是女同性戀,但眼前的男生怎麼不知道,這和她說得不一樣啊。
到底要「虧」回去呢?還是委婉地說李芸奾有喜歡的人呢?吳彥仁不知道要對眼前看起來單純到不行的楊政隆說什麼。
「……我聽她說洗髮護髮產品,都去高雄的沙龍買很貴的東西來用。工作很累工時又長,要洗那麼長的頭髮,應該很麻煩。」
斟酌著字句,彥仁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彎」,但講出來的話卻絕對不是直男會說的。完了會不會被誤認和芸奾姊交往吧?彥仁的腦袋千迴百轉。
但政隆聽完臉又紅了,他點點頭。
「女生好厲害。我洗頭洗身體都用同一罐。」
大狗不是會咧開嘴嘿嘿嘿地笑,政隆看起來就像那樣子,傻傻的。
彥仁搞不懂直男。
認識三天,政隆就把小學一年級和大學生姊姊的相遇和分離與記憶美化的加油添醋全部說給彥仁聽。吳彥仁心驚膽戰深怕故事下一幕就是大姊姊和哪個女生擁吻的場景,但該說是還好,還是不好呢?總之小小政隆沒親眼看過李芸奾和誰談戀愛的樣子,看來大姊姊是把戀愛都留在臺灣本島上了。
彥仁一直等著政隆說在高雄打棒球,還有他聽到芸奾當時參與樂團的專輯的故事,到了第四天政隆還是沒說。
「欸,不要跟我說你小時候看到了美女大姊姊,長大偶然又看到本人就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她喔?」
「不行嗎?」
「誰信你啊。說一下你怎麼發現芸奾的團。」
「不想講。」政隆搖頭。
皮膚黎黑的少年臉頰看得出來泛紅,微笑的薄嘴唇繃緊,彥仁看得心酸酸,要怎麼跟政隆說他沒有機會,連站在起跑點都沒辦法呢。
「那個……我不想幫芸奾姊代言,但她……喜歡的型不是你這樣的人喔?」
「沒關係,我沒有想要當朋友,更別說交往。」
「這樣啊。」
「但是我想要告訴她我的心意。」
可惡,臭男生,可惡。不知道有些告白會給人壓力嗎?大概不知道吧,因為還年輕啊。吳彥仁知道自己在幫楊政隆找藉口。
「年紀差太多了,她一定會拒絕,還會很困擾。」
而且還會很火大,對吳彥仁發脾氣說怎麼沒有幫她擋好。
對女孩子來者不拒而且定義十分寬廣的李芸奾,男人絕對不在她的守備範圍內。
「幫我約姊姊吃飯啦,我也會請你吃。」
「蛤難道我要一起吃嗎?不要。而且黑狗洲可以內用吃東西的店只有早餐店和『便便屋』啊,我不要!都是熟人開的!」
「沒有關係啦,他們又不認識我,我一年才去幾次。」
拜託你不知道老闆娘和小趙記憶力多好——吳彥仁在心裡哀號卻沒有說出口,已經開始盤算怎麼把李芸奾約出來。
「我跟望望在便便屋跟朋友吃晚餐,幫妳外帶還是妳要下來吃?」
彥仁用手機傳了訊息,芸奾很快就回應了。
「不要把望望當約會的幌子啦,你這個異男忘妖女。」
「妖女不會『異男忘』吧。要不要來便便屋啦?」
「好啊,去笑你。家蕙回家休息了,順便幫她帶個便當。」
沒想到李芸奾那麼容易就上勾了,明明這幾天和提起政隆她都沒有好臉色,吳彥仁不太懂其中微妙的反應,開始困擾接下來要怎麼辦。
「芸奾姊會下樓喔。」
「耶~」
楊政隆很開心,臉頰紅紅的,舉起手掌示意望望和他擊掌,接著又把結滿硬繭,和膚色相比顯得十分白的掌心朝向吳彥仁。
「你也來,耶~」
「我不要擊掌啦。」
吳彥仁很在意吧臺做飲料的小趙的好奇視線,但不敵政隆一直舉著手,最後還是右手搭上去拍了一下。
「笨蛋啊你,等一下就要被甩掉了。」
「嘿嘿嘿,可是可以和芸奾姊姊一起吃飯,賺啦。」
「該不會覺得自己那麼帥,一定有機會?」
「你覺得我帥嗎?」
楊政隆笑得牙齒都露了出來,白白的,犬齒有點長。
齁——!直男就是這樣,只要裝可愛或是真的很可愛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
「望望,我帥嗎?」
「哥哥帥!超帥!」
望望很興奮,坐在彥仁身邊扭動。
雖然說直男是真的很可愛啦——吳彥仁從桌子下踢了楊政隆一腳,政隆縮了一下。
「痛啊。」
「屁咧,又沒出力。」
「哥哥為什麼會痛?蚊子叮嗎?」
望望高聲問,不太懂發生什麼事。
「沒事沒事。望望去找小趙老闆點飲料好不好?你要喝什麼?」
「仙草和鮮奶~大哥哥和小哥哥要喝什麼?」
望望本來都叫吳彥仁哥哥,楊政隆冒出來以後,吳彥仁變成小哥哥,楊政隆是大哥哥。看來大小是看體型分的,不是看年紀。
「我喝清茶無糖去冰,大哥哥呢?」
「大哥哥喝半糖正常冰紅茶。」
講一講楊政隆突然笑出來,他每次和望望自稱大哥哥,或聽到吳彥仁發音類似「小葛格」的說話方式,總是會笑得很開心。
吳彥仁本來以為楊政隆會是自己第一個男性朋友,但看來男性朋友又要變成「異男忘」,也就是男同性戀愛上異性戀男性的無果單戀。雖然吳彥仁的步入關係的經驗只有一次,又會害怕比自己年長的男性,但愛上同齡或年紀小男生的方面還是相當老道。
等望望離開座位去找小趙點飲料,吳彥仁忍住嘆氣的衝動,特地壓低聲音說道:「你這樣會被討厭喔。」
「被望望討厭嗎?」
「是芸奾姊。」
「……嗯。」
收斂了開懷的笑容,楊政隆點點頭。
說不定已經知道了,吳彥仁想。看他的樣子,或許曾經聽過什麼傳言不成?兩個人安靜下來,彥仁從桌邊的壓克力架抽出菜單遞給政隆。
「雞腿飯和排骨飯可以免費加飯喔。很好吃,你可以吃吃看。」
「好。」
吳彥仁盡是推薦楊政隆大份量的菜色。
此時便便屋木門被打開,最近小趙安裝在門上的銅鈴發出清亮的叮噹聲,李芸奾來了。穿著機構制服的POLO衫和束口工裝褲,長髮隨意束成馬尾,沒什麼表情。
「唷!芸奾姊這裡。」
吳彥仁開口招呼,李芸奾才正眼看向楊政隆。雖然看不出芸奾的情緒有沒有帶著厭煩,不過彥仁直覺上覺得政隆整個人都是芸奾的地雷,完全沒有根據就是了。
其實吳彥仁也不清楚李芸奾對於男人的看法,雖然她在職場和男人對應都很順暢平穩,但程老闆和彥仁自己在社會定義上都不是「一般的男人」,至於小趙、李芸奾的確很喜歡針對他,不過那是以頂嘴為樂,是比較特別的好感表達方式。
「那個,他是楊政隆,春枝姨的孫子。」
「你好。」
政隆對芸奾打了招呼,彥仁看了看芸奾和政隆,決定換一下位子。他示意政隆坐進去內側,好讓望望回來可以方便進出,自己也坐進去內側,這樣芸奾可以坐在離政隆最遠的位子。
「他是你的樂迷喔。」
「哈囉。哈哈哈哈,好久沒遇到粉絲耶,好尬。春枝姨的孫子的話,就是市場的阿桑們嫌棄你和望望玩球玩得很爛,所以特地找來的教練?」
「對啊,他是棒球校隊的喔。」
「這樣,很厲害耶。三個人一邊挪位子一邊講話,吳彥仁看著臉頰泛紅的楊政隆覺得真的有夠尷尬。
不是你喜歡李芸奾也講一下話,這樣很像變成我喜歡她。
幫直男談戀愛真是操碎了心,吳彥仁覺得有夠累。
望望回到座位來,堅持要幫芸奾點飲料後又回去找小趙。由於今天大家點單步調不一,望望樂得來回跑跑,等小趙離開吧台,他乾脆就櫃台等接單。
這樣也好,畢竟今天的話題吳彥仁不希望讓望望聽見,雖然過去幾天已經讓他聽了不少,但吳彥仁多少在兩位「小孩子」面前有在控制話題走向,今天李芸奾也在,不知道話題會怎麼暴走。
「怎麼會喜歡獨立樂團?而且喜好很偏門喔。」
芸奾問,而政隆頭低低的,到底是害羞低頭,還是因為太高大、低頭比較容易看到芸奾的臉,老實說搞不太清楚。
「喜歡貝斯而不是吉他很少見呢,雖然我們團我是最受歡迎的成員沒錯啦。」
啊、李芸奾開始「欺負」楊政隆了,吳彥仁好想逃走。
政隆拿起大大的玻璃杯吸起一口紅茶,芸奾見狀也拿起紅茶喝,政隆的頭更低了。
「……因為……CD用隨身聽放,接耳機聽的話,貝斯的低音聽起來、很有節奏,很……」
「很爽?」
政隆講不出口的詞李芸奾接了下去。
臉曬得再怎麼黑,現在都是紅的。
「就不問是哪個女孩子介紹你聽我們的音樂了,嘻嘻,一定是女孩子。我的粉女孩子比較多,是她借你CD隨身聽和耳機齁?」
政隆點點頭。
李芸奾轉頭問吳彥仁:「彥仁,你聽過我以前樂團的音樂嗎?」
「沒有耶,因為妳不讓我聽啊。」
「『低滴』你叫政隆是對不對?有沒有CD?下次帶來我幫你簽名,你把專輯借彥仁好不好?」
「好、好!」
「彥仁你的電腦還有播放器嗎?要用有線耳機喔。唉算了,我借你們稍微好一點的耳機。」
「啊不是不讓我聽?」
「你只聽串流啊,音質那麼爛,哪裡聽得到低音頻。」
這天晚上,回家休息的林家蕙告訴吳彥仁可以放假一晚。臨時放假彥仁,決定和政隆借CD來聽。
「我有可以接電腦的音響,芸奾姊說那台可以。但我家隔音很差不能聽……你的租屋處,可以聽音響嗎?」
「沒差,我偶而會開電視追劇,音量不要超過都可以。」
政隆坐在彥仁新買的機車後座跟著回高雄的租屋處,他讓125 c.c.的機車顯得好小台。
吳彥仁不知道該不該問借楊政隆CD隨身聽和耳機的酷女生到底是誰,是不是真有其人。其實他不怎麼想知道楊政隆的戀愛故事,是不是初戀是女同性戀,之後的戀愛對象也是喜歡女生的女生。
吳彥仁回想起自己高中的初戀男生,那位學弟和彥仁考上不同大學,遠距兩年後分手了,要說辛不辛苦彥仁不太願意回想,但最初的酸甜情感刺激大腦時,就像從腦門內部倒入甜甜的汽水,碳酸氣泡一口氣湧出來。
冬末春初的海邊,風刺向機車上的兩人,彥仁載著政隆騎過連接黑狗洲與高雄的紅色鐵橋。
「傳言說芸奾姊只要是女生都喜歡,是真的嗎?」
「你去問她,我不知道——」
兩個人在停紅燈時不顧路人的詫異眼光大喊大叫。
「我聽說穿女裝的男生也可以喔?」
「我不知道啦,但感覺她會說那是女生沒錯,吃不吃又是另一問題。」
「那我穿裙子也可以嗎?」
「我怎麼知道,不然來買一件穿穿看啊——!」
「陪我!你也一起穿,不然我會怕!」
「怕屁怕啊楊政隆?」
後座的傳來哽咽忍耐的哭聲,撇著嘴騎車的彥仁只能加速,哪裡可以買到裙子呢?買他們兩個人穿得下的裙子。騎著機車穿梭在馬路,他們尋找的燈光炫白的服飾大賣場。
在服飾大賣場門口,在長褲外套上長裙的彥仁,還沒決定要載著穿著裙子痛哭的年輕男生去哪裡。但他們終究會發現,穿上裙子「變身成女孩子」和「女孩子」還是不太一樣。
不過就算只是變身,穿上裙子接吻,還是會和過去所有的吻不一樣。
或許跟裙子關係不大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