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襬搖搖 | 01. 對方大概不是GAY吧,沒有味道。

2021/05/17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作者:YUKI

  01
  七點半的鬧鐘響起,吳維勳伸長手臂卻怎麼也按不到床頭櫃上的鬧鐘,徒勞無功但鬧鈴聲仍拚命作響的狀態逼得他不得不睜開眼睛。
  「我醒來了!」
  見眼前的人已示弱投降,手持鬧鐘的男人旋即讓鬧鐘閉嘴。吳維勳伸手揉了揉眉頭,對上楊彥安滿意的笑臉,對方拿著鬧鐘在他眼前上下晃,笑得一臉賤樣。
  「我快死了你是在晃屁晃,滾。」
  「哈哈,小勳你太弱了,要多運動。鬧鐘我放著啦,我先出去,你好了再出來吃早餐。」
  「快滾。」接收到吳維勳的眼刀,楊彥安哈哈大笑,他隨手帶上房門,留吳維勳一個人在寢室內。
  吳維勳起身穿衣,他將襯衫扣子緩慢地扣上,然後將自己套進牛仔褲裡。他縮緊身體,雙手環膝靠牆而坐,滿室靜謐中有什麼無聲碎裂。他安靜地哭了起來。他知道自己沒必要哭得那麼無力那麼悲傷,更無須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
  只是如果身體不要再繼續破掉就好了。
  吳維勳做完愛的隔天早上會哭。
  他會在那些體溫遠離自己後關起房門,讓自己在自身的存有裡逐漸變得透明,然後那些他至今仍無法明白的事情就會變成安靜的鬼魂,擱淺在他與他者之間的每個擁抱裡。

  大多數與吳維勳上床的人不是比吳維勳先醒離去,就是比吳維勳早起出門打工,日復一日,他們始終在真實生活裡錯開;有些時候吳維勳並不是真的忙碌,只是面對共享早晨這樣的不合時宜,他習慣技術性地閃避。
  開幹前換照——畢竟打炮不看臉難道要看平時會不會扶老人家過馬路嗎——衝撞時盡力,事後清潔,之後揮揮手說:唉呀你技術不錯。哪裡哪裡,你也滿會夾的。過程乾乾淨淨不拖泥帶水,對對方的身體或許會有眷戀,但心卻仍是平靜而沉默的。
  吳維勳並未讓任何人發現他膽小的那面,直到他認識楊彥安以前。他曾經想過楊彥安會不會就是那一個唯一,唯一一個可以在他哭得像個孩子時,背過身去,不看他,沉默地靠在他身邊的人。
  但想歸想,他知道不會,因為他們都不需要愛。或者該說,他們都覺得自己不需要愛,於是他們能夠以彼此的理解者之姿,互相契合,給予陪伴。
  他們第一次在租屋處做完愛的隔天早晨,楊彥安在吳維勳醒來前早早梳洗完畢,他想性生活就該健康一點,人生有聚有散是常態,而愛會牽扯會難捨,愛會心傷會感到疲憊,但至少性可以好聚好散。
  沉浸在征服早晨的滿足感中無法自拔,楊彥安覺得自己洞悉了人生最核心的區塊,只是他沒想到,再怎麼心思縝密的人也會有穿錯內褲的一天。
  打炮就打炮還要偷別人內褲穿嗎?他會不會以為我偷他內褲啊?但我幹嘛偷他內褲啊?尺寸又不合……啊啊啊我要怎麼拿回來啊啊啊……楊彥安心中的小劇場千迴百轉,但為了不被當作偷內褲的變態,他只好又匆匆忙忙跑回去按吳維勳家的門鈴。
  他另一個沒想到的地方是,那個幫他開門的人跟平時的吳維勳完全不同,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無助的大男孩,滿臉都是淚水,而薄薄的襯衣上滿是汗漬。
  楊彥安就是在那時知道了吳維勳的膽小與無助,他看著不知為何哭得那麼傷心的吳維勳,先是一愣,然後伸出手給對方一個無聲的擁抱。
  「呃,對不起我穿錯內褲了。」楊彥安說。
  「……你真的很白癡……」吳維勳吸吸鼻子,推開楊彥安,然後破涕而笑。
  楊彥安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不會忘記吳維勳當時的笑容,因為他沒有看過那麼沉重而難以負荷的心傷用那麼好看的弧度傾瀉而出。
  那個笑容擱在他心上,自此他停留在吳維勳的生活裡。
  他是吳維勳情慾的一部分,他們分享體溫,但對於吳維勳難過的原因,他一無所知也從來不忍碰觸。
  那是底線,不可以越過去。他在心裡告訴自己。
  他只是開始習慣每次跟吳維勳上完床後,幫他買早餐,喊他起床,給他時間獨處;至於想摸摸他的臉,對他說,你可以不用勇敢的,沒必要這麼努力地讓自己勇敢,這些他沒有想過。
  覺得足夠了之後,吳維勳從房間出來,而楊彥安已經吃完早餐了。吳維勳拎起書桌上的蛋餅走到小餐桌旁,在正用著筆電打報告的楊彥安旁邊坐下。楊彥安伸伸懶腰,敲下了最後一個句號。
  「終於寫完了……老師是被學長姐玩壞了嗎,以前沒聽說過這堂課要寫這種難寫到爆的研究報告啊……欸對了小勳,李耘容叫你去看她系展。」
  習慣了楊彥安的各種不著邊際,吳維勳咬著他淋上甜辣醬的起司蛋餅,懶懶回道:「幾號?」
  「好像是十二月吧,詳細你自己去問她啦,我只是代為轉達而已,一個表示使者的概念。喔,她還有說她怕你忘記放她鴿子。」
  「我不會忘記要放她鴿子。」
  說完吳維勳故作狠態地將吸管插進豆漿杯,但隨即打了個噴嚏,楊彥安見狀大笑,姿態低級一如往常。他掐指一算,神秘地笑了:「李耘容一定正在通靈,她現在在譙你。」
  □
  李耘容確實正在油畫教室裡通靈……趕工她要展的那幅畫,畫布上是厚厚塗抹的油畫顏料,層層疊疊,每一次的堆疊都產生了不同的效果。她試圖控制畫筆讓它們留下她需要的筆觸。這是一項大工程,如果現在有人訪問她:「請問你對吳維勳打工打太多很難約有什麼想法?」她大概只會回:吳維勳是什麼咖小,老娘還沒空罵。
  李耘容是吳維勳的國中兼高中同學,他們互相占據彼此最濃豔卻也最苦悶的青春年少:李耘容第一次跟女生交往、李耘容第一次翹家、李耘容跟初戀女友的事被父母發現、李耘容被導師叫去約談……凡此種種,她日後再回想起時,那些畫面或許不堪或許浪漫,又或許更多的是荒謬,但不論是何種,都少不了吳維勳的身影。
  「我不喜歡女生。」穿著白色襯衣的男孩當時瞇著眼看她。
  陽光穿過樹的枝枒縫隙灑在他們身上形成了點點光斑,明明天空藍得透亮,但看起來卻像星空。於是她在那個還不知道束胸要去哪裡買,還在煩惱朝會是不是又要穿裙子的年紀裡,第一次大方出櫃。
  「我也對男人沒興趣,不管是看起來還是摸起來都太蠢了,真的。」
  那樣的青少年時期過得相當漫長,長得讓李耘容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不會再長大了,是不是會在某個時間點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死掉。不是自己想死的,可就是有一種,再這樣下去我會死吧,我的生命走不下去了的感覺。
  她不是那種會說「當時有吳維勳在真好」這類話的人,可是她真心認為在那些只有自己摸黑找路,伸手不見五指卻仍拚命地想看見某些永恆的事物的日子裡,有吳維勳跟著她一起受傷痊癒,一起看見世界的惡意,真好。
  回頭看她終究沒有死去,真好。
  只是就算是這樣的吳維勳,敢放她的系展鴿子,也只能從死跟死之間擇一。李耘容咬咬筆桿,帥氣的髮尾傳來些微的燒焦味。
  「幹你爸的你在幹嘛!」李耘容瞪向一旁做平面設計做到已經靈魂出竅的同學A,只見對方拿著火柴棒不知道在燒什麼。
  「容哥對不起!我、我馬上打電話叫火車拿滅火器來!」
  「滅屁啊!啊幹,火車你爸啦!」
  滅火的叫消防車,消防車也不是專門在送滅火器的。
  一群位在臺北博愛特區的北市大視藝系學生,他們的智商線已集體掉至三十以下,他們在等系展結束,然後再世為人。
  □
  把美其名為修改報告,但實際上只是在混吃等死的楊彥安趕走後,吳維勳將裝蛋餅的紙盒沖洗乾淨,發現鎖在置物櫃的貓飼料已經見底。他衝到房間,神情凝重地看著那隻三花貓,對方還在呼呼大睡,他輕輕喊:「脈絡、脈絡——」
  貓咪翻身擺動了幾下尾巴,絲毫不理會主人的聲聲呼喚。專業貓奴吳維勳只好妥協:「算了我就當你沒偷吃好了。」
  他看著脈絡睡在貓床上舒適的模樣,打從心裡覺得當貓真好,有家;沒家也無所謂,反正跟自己現在的狀態也差不多,而且就算是個同性戀,說不定也不會怎麼樣吧。
  想起自己好久沒回去的那個家,吳維勳忍不住停下了手邊的工作。窗外的天空是霧濛濛的灰,雲層壓得很低,彷彿再低一點路上的行人就將要被雲包覆,消失在裡面。
  他想起那個出櫃的夏天,十八歲的他站在父親面前,沉默接受所有厲聲質問。父親問:「我沒把你當女的養,你跑去當什麼同性戀?」
  當時的吳維勳沒有反駁「誰跟你去『當』同性戀?我本來就『是』同性戀」的力氣,他只是哭,然後看著父親哭。接著當然不會發生什麼雙方抱頭痛哭的場景,他也從未能足夠幸運擁有那些與「我們原諒、我們超越,因為我們是家人所以我們永遠有愛」有關的生命經驗。有的只是整整兩年沒有回過家的吳維勳,與整整兩年沒有跟兒子說過任何話的父親。
  就快要下雨了吧。
  該出門了。
  如果身體真的會記錄感覺與記憶,那麼現在一定就是快要下雨了。
  □
  買完飼料跟加菜用的罐頭,吳維勳緩步走到學校資訊大樓後門處的提款機。提領了兩千塊後,他感覺到空氣中潮濕的味道越來越重,他加快腳步往租屋處方向走,卻在樓梯口處聽到了細微的喵嗚聲響。
  他低頭一看,發現是隻斑紋分明的虎斑貓。吳維勳提著要給脈絡的罐頭,虎斑貓則是盯著他手上的提袋,喵嗚喵嗚叫個不停。他原想心一橫轉身就走,最後還是對虎斑貓招了招手,示意牠走到自己腳邊。
  那隻沒自尊的貓居然也真的來了。
  學校雖然狗比貓多很多,隨處可見趴在地上曬太陽的狗,但能引起吳維勳注意的還是只有貓。他是不折不扣的貓派,對他來說,貓咪的可愛不是流口水的狗狗可以比擬的。
  吳維勳從袋子裡拿出罐頭,喀地一聲打開,將包裝盒壓扁墊在食物下,輕輕放在虎斑貓面前。貓咪進食的聲音與風聲縈繞在他耳邊,有股疲憊感自他心中汩汩流出,流經臉頰時,他才驚覺自已好像哭了。
  看來今天想起那些事真的不太好。明明是個無解的問題,又或者是個根本不需要解的狀態,他與他那些他深愛的人們卻像是約好般地不斷彼此傷害。
  他們都停不下來,只能在生活裡碰撞、在生活裡不斷試著回答,為什麼人生需要那麼多的以後。為什麼我們明明都覺得生活那麼不容易,卻還是認定了某種既定與正解。
  為什麼我們總是在同桌吃飯的時刻裡談何謂正常的人生,然後又在眼淚裡要求對方成為自己所期許的樣子,擁抱一個正常的情感態樣。
  吳維勳不知道為什麼,只好聳聳肩故作灑脫地說聲:那就沉默吧。他因為不願意說謊而索性躑棄語言;他的家人不願意接受於是選擇無聲。
  他們看到的世界那麼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得承受那些由生命重量堆疊而成的傷害。
  「你也來餵貓嗎?」
  想到放空了,吳維勳趕緊從失落中醒來,只見前方有個比自己略高的瘦削青年朝他走來。
  對方向他笑。吳維勳有點愣住。
  明明是個快下雨的陰天,對方的臉龐卻像熠著一層溫光,彷彿一顆反射著恆星光芒的小行星。
  青年坐定在吳維勳旁邊,從背包中拿出一包鱈魚香絲。聽到塑膠袋磨擦的窸窣聲響,虎斑貓隨即停下動作,雙眼放光地盯著那包食物。
  「牠很喜歡吃這個。」青年拆開包裝,將兩條細白物體放到虎斑貓嘴邊。
  「你買的看起來比較高級。」吳維勳看著虎斑貓快速進食的樣子,笑了一下,「你也是這邊的學生嗎?」
  「我是法律系的,法律三。」青年回答。
  「喔,我是社會系的,也是三年級。」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青年說他是在某天早上慢跑時看見貓咪的,因為牠好像很餓,想說跑完去買包鱈魚香絲給牠,沒想到牠一吃就喜歡上這個味道。
  「我也有養貓,不過我沒餵牠吃過鱈魚香絲。」吳維勳看著身旁那人的側臉,風吹拂而過時,他看見青年鬢角的頭髮順著頰線飄動。
  他好像很久沒剪頭髮了。吳維勳忍不住想。

  大概是吃飽喝足終於有了點餘裕可以談論何謂尊嚴,虎斑貓吃完兩人餵的食物後,翹高尾巴逕自走了。青年低頭看了下錶,接著說:「我還有事,先走囉。」而鐘聲也應景地響起。
  「掰。」吳維勳朝他揮手。
  青年背著背包走遠,吳維勳則將虎斑貓遺留的食物碎屑收拾乾淨才跟著離開。
  走在回租處的路上,巷弄間的景色如常但天空已經放晴,帶出來的傘根本沒派上用場。那感覺相當奇妙,就好像本來快哭出聲音的人,看到天光自遠處雲層淺淺淡淡地穿透,在光穿越瞳孔的瞬間,不知不覺就笑了出來。
  ——在光將青年的側臉映在他眼中的時候。
  □
  遇到青年的那天晚上,吳維勳久違地做了一個夢。
  那是個寧靜而遙遠的兒時夢境,夢裡的他裸身走在街上,行人對他投以各種目光,他想要買衣服穿,想要逃離那個無助的狀態,於是用手遮著生殖器在街上快步行走,最後卻走進了一間女裝店。
  醒來時吳維勳發現自己滿臉都是眼淚,他像是想起什麼一般從床上跳起,拉開衣櫃,打開裡面的抽屜,他看著自己買的那些未拆封的女裝,忽然之間,丟臉、羞恥的感覺從四面八方朝他襲來,他討厭意識到這樣的自己。噁心又膽小的自己。
  他關起衣櫃,同時也推開那個好長,好長的夢。
  後來的兩個禮拜,吳維勳再也沒有在資訊大樓後門看到虎斑貓,連帶地也未曾再遇見那個對著他笑的青年。
  當時應該要問名字的,吳維勳想著。對方大概不是GAY吧,沒有味道。
  即便細膩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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