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帶來的供品都還在供桌上,吳彥仁和工作人員說:「麻煩你們幫忙帶回家吃掉,或是分給想要的人!」,至於林家蕙連道謝的餘裕都沒所剩不多,慌慌張張提著包包就想衝出去。
「媽媽!雨還沒有停!媽媽!」
望望在林家蕙身後大喊,她才回魂似地停止動作。
「我該怎麼辦……望望,彥仁……我該怎麼辦?」
吳彥仁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倒是望望很理所當然似地說:「等雨停呀~」
孩子篤定雨一定停的態度給人穩定下來的力量,林家蕙深呼吸幾下後,恢復了冷靜的眼神,語氣也變得平靜:「有幾個以前曾是電影院的地點,我們全都要去一遍喔?」
「望望我來抱。」
吳彥仁工作以來體力增進了不少,就職前還當過幾個月的大頭兵,現在可能是人生中身體肌肉比例的高峰期。
「咦?我自己走!」
望望出聲抗議。
「今天要走很快很快,所以我來抱你啦,拜託?」
說「很快很快」時吳彥仁還原地小跑步了一下,請求之下望望妥協了,讓吳彥仁抱著他,但望望說等彥仁累了就要自己走。
兩個人跟著奮力疾走的林家蕙步伐前進。吳彥仁不知道目的地,但想必林家蕙是知道的,城隍爺也那麼說。
吳彥仁和程梓望不知道的是,在1950至1970年代,因為韓戰與越戰先後爆發,美軍不僅在臺駐防,臺灣左營也成為美國軍人的渡假休息之地,許多娛樂設施因應而生,電影院也是其中一部份。左營軍港自日治自國民黨來台後的軍眷大量遷入,加上來臺渡假的美軍,週邊的電影院全盛時期高達八家。
他們不知道林家蕙分析、思考了多少資料,要一次命中八分之一的機率太小,而帶著望望應該很難踏遍所有的「遺址」。
中山堂和其他政府公營的戲院播放的是國片和二輪影片,票價最便宜。清水大戲院、金昇戲院、遠東戲院的重點不是電影本身而是歌舞團和「牛肉場」。
黑狗洲在鐵橋建好通車前,都是靠民間渡輪往來臺灣本島,渡輪的經營者正是程家。貴為程家少爺,什麼時候想搭渡輪來左營看戲根本不是問題,林家蕙腦中描繪著丈夫在十歲時的可能形象,看戲不看國片,要看西洋片,有點色情也沒問題,附近有冰果室可以喝木瓜牛奶、吃吃點心更好。
林家蕙這幾個月隱瞞身份在左營調查,劇團經歷讓她可以佯裝成劇作家或文史調查者,但畢竟訪問的事件核心人物正是年幼時的丈夫,在流言蜚語中爬梳真實與誇大的部份,越是追查林家蕙就越明白,真相並不是搞清楚加害人有幾人,或是加害者的姓名,事件的地點如何從戲院轉移到旅社,而是這些傷會在「那個人」身上累積成什麼樣子。
人類的心智會淡忘傷口,也會扭曲傷口,記憶並不是真實本身。程家的特殊體質讓事發當時的幼童能夠被看見,他們和當事人對自己的想法已經無關,兀自存在於停滯的時空。
「我們先去西陵街,直接搭車去。」
「嗯?好!」
吳彥仁大聲答應。
走到車流量較大的路口,林家蕙花了一些時間才招到計程車。司機對於載送短程有點不滿,但看到旅客一行人中有小孩便收斂了抱怨。這段期間林家蕙直盯的車窗外,吳彥仁小小聲對望望說話,不打擾林家蕙。
車程短短的,到了西陵街口下車,吳彥仁只在長輩中言談中聽過的過去繁華景象依稀可見,窄窄的街道招牌林立,間數最多的是軍用百貨,還有理髮店、舶來品店,和一些小吃店、果汁店。西陵街全盛時期,在五百公尺多的範圍聚集清水大戲院、大每天戲院、觀光大戲院、十全大戲院、金昇大戲院等戲院。
「等一下拜託你囉,彥仁。」
「拜託什麼?」
「保護好望望。」
林家蕙沒提到自己。
「是說……如果又遇到和白鷺館一樣的事,把望望帶來真的沒關係吧?」
吳彥仁問,他身上還有一些皮肉瘀傷,很怕到時自己對突如其來的事件反應不及。
「我拜城隍廟好幾次,只有這次城隍爺說時機到了可以行動,你和望望這次也在一定有某些道理。我自己看不見,大概也進不去那個世界,說起來我說不定才是最不必要的人呢。」
「不要這樣講啦。」光聽到林家蕙這樣講吳彥仁便皺起眉頭,望望的臉色也不好看:「平常都超有自信,怎麼現在說些洩氣話啊?」
「或許公主去拯救王子前都會有點緊張吧,哈哈哈。等等去要的區域以前有三間戲院,我猜那裡是可能性最大。」
柏油路上的雨痕半乾半溼,吳彥仁抱著程梓望和林家蕙一起前進,看起來或許就像普通的觀光客家庭。總覺得自己在這裡很不可思議,吳彥仁想,但或許程家正是需要一個能同理他們的外人,用他的角度爬梳複雜的集體創傷。壟罩在陰影下的程家,現在還在的成員各有各的經歷與感受,交織而生的產物、或許就是心的具象化。
「媽媽,我們要去找誰?」
窩在吳彥仁懷裡的望望突然開口,來到西陵街後沒提過要用自己的腿走路,或許是出外一天電力見底了。
「去找一個小哥哥。」
「媽媽妳認識他嗎?」
「我知道他,他還不認識我。」
「是喔。」
不知道林家蕙微妙的語意程梓望有沒有聽懂,他應聲的語氣很像吳彥仁,所以被模仿的當事人聽到忍不住笑出來。
「那我等一下可以跟他玩嗎?」
「小哥哥說可以就可以。」
「那我要跟他一起吃飯飯。」
「望望肚子餓了?哎呀應該先吃點東西——」
「不餓,剛剛拜拜休息我有吃點心。」
吳彥仁拆了廟方發放的平安糕和他們帶的一些供品給望望吃,雖然並不是很合規矩,但廟裡工作人員沒有阻止他們,所以他覺得應該不要緊吧。
「哈哈……被發現了……因為林、家蕙妳讓我們等很久嘛。」
「這樣也好啦,吃供品會有城隍爺保佑。」
他們鑽進光線較為隱蔽的巷弄,走到寬廣的空地,便可以看到寫著各大戲院名稱的後牆。
「這裡就是戲院的遺址。」
林家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