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是日本列島一尊沉默的祭壇,亦是東亞文明系譜裡最精妙的隱喻。當羽田機場的玻璃幕牆將山影折射成萬花筒圖案時,我忽然想起明曆大火中化為灰燼的江戶城——那座與富士山對望三百年的將軍府邸,是否在烈焰焚天時窺見過山體深處翻湧的赤紅經文?
初春寒霧裡望山,青瓷釉面似的錐體隱在雲紗之後,恍若葛飾北齋打翻調色盤前未及勾勒的草稿。積雪沿著八條山脊流淌成銀河,恰似神道巫女垂落的振袖,又似聖德太子冠冕上搖曳的垂纓。五合目石碑前賣烤團子的老嫗,將竹籤插入雪堆的動作,竟與京都西陣織匠穿引金線的儀式如出一轍。「此山本是活火山啊」,她沙啞的低語裹著硫磺氣息,令我想起《古事記》記載伊邪那岐命揮劍斬殺火神迦具土時,濺落在阿蘇山頭的十拳劍血。
登山電車沿著六十度仰角向雲端攀升,車輪與齒軌咬合的節奏,恍惚間與唐招提寺的梵鐘聲波共振。1912年通車的富士山電鐵,原是用來運輸軍用物資的「大日本帝國血管」,而今車廂裡擠滿握著自拍桿的遊客,倒似當年滿洲拓荒團遺落的時空膠囊。對座韓國少女的雪紡裙擺掃過柚木椅背,掀起些許南怡島的銀杏氣息,這讓我想起德川幕府鎖國時代,朝鮮通信使在富士川畔寫下的漢詩:「願借仙人斫玉斧,削出半壁貯煙霞」。
半山腰遇見的挑夫令我怔忡。這位六旬老者肩扛兩箱朝日啤酒,雙腳裹著慶長年間礦工傳承的藁草鞋,踏過火山礫的沙響竟與金閣寺風鈴遙相呼應。「從前背的是遺骨喲」,他解開纏頭汗巾時,露出後頸狀若枯山水庭園的皺紋,「昭和初年的登山客,都捧著親人骨灰來撒入噴火口」。我注視他消失在雲濤中的背影,忽然明瞭《竹取物語》中輝夜姬為何選擇八月十五夜歸月——唯有富士山頂的罡風,能將塵世執念吹散成銀河星屑。
凌晨四時的山頂神社,寒氣浸透骨髓如武士切腹時的短刀。觀日人群裹著鋁箔毯瑟縮成團,恍若平家物語裡沉入壇之浦的鎧甲殘片。當第一縷曙光刺破雲海,整座山體驟然化作鍛造中的菊紋武士刀:積雪是刀身的月暈,裸露的熔岩是刃口的血槽,蒸騰的硫磺霧氣分明是鑄劍師小野二郎第九千次摺疊鋼材時呵出的精魄。身旁的台灣攝影師突然淚流滿面,他顫抖的快門聲讓我想起本能寺烈焰中焚毀的蘭奢待香——有些美果然需要毀滅來佐證。
下山途中的「御來光館」喫茶店,牆上懸掛著1974年登山隊遺落的冰鎬。老闆娘研磨咖啡豆的聲響,竟與比叡山延曆寺的晨鐘聲韻相疊。「這山會吃人啊」,她將深焙咖啡注入鑲有螺鈿的備前燒陶杯,「戰後第三年,美軍用推土機在青木原樹海開路,結果挖出二十具握著《共產黨宣言》的學生遺骸」。我凝視杯緣的咖啡漬,恍惚看見赤軍派青年在暴雪中手挽手高唱《國際歌》的剪影,他們的熱血是否早已滲入富士山深處的熔岩庫?
行至須走口的砂走道,火山灰沒過腳踝的觸感,令人想起紫式部抄寫《源氏物語》時滑落的髮絲。斜坡上的砂石流形成天然五線譜,幾隻烏鴉起落如音符,譜寫著宮澤賢治未能完成的《銀河鐵道夜曲》。忽見殘雪中斜插著半截櫻枝,花瓣零落成《古今和歌集》裡的散佚章節,焦黑的枝幹卻倔強指向東南方——那裡有鑒真和尚失明的雙目凝望過的唐招提寺鴟尾。這截枯枝讓我想起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寺,美到極致時總要自焚,正如富士山每隔三百年便要用岩漿重寫自己的墓誌銘。
河口湖畔的民宿「風待亭」,主人是從東京銀座退隱的爵士樂手。他擦拭薩克斯風管的絨布,原是用來包裹祖傳武士刀的越後上布。「你看那山影倒映的模樣」,他推開樟子窗,月光將富士山拓印在湖面成雙聯畫,「像不像廣島原爆圓頂屋的殘骸與和平紀念館的倒影?」我聞言悚然,杯中殘酒泛起昭和二十年八月六日的漣漪。此刻山風捲起緣廊的《朝日新聞》,頭版標題「新型火山監測系統啟用」的字樣,在月光下竟與《魏志倭人傳》的漢隸筆畫漸漸重合。
賣葛餅的老舖「月草」正在打烊,店主夫妻研磨米粉的石臼,傳出與奈良東大寺法華堂相同的共振頻率。「這臼是用富士山的安山岩鑿的」,老翁將最後一勺葛粉倒入桐木盒,「江戶時代的挑夫都帶著它上山,死前把名字刻在臼底」。我撫摸石臼邊緣的銘文,指尖掠過嘉永六年、明治三十四年的刻痕,突然聽見黑澤明《亂》中一文字秀虎的狂笑——原來人類在聖山面前,永遠都是捧著陶俑征戰的稚童。
歸途列車穿越大月隧道的瞬間,窗玻璃驟然映出我的面容與山影重疊的幻象。四百年前的切支丹信徒,是否也在這黑暗的甬道中,將聖母像藏進富士講經卷的夾層?當光明重新灌滿車廂,對座少女的化妝鏡折射出彩虹,在頂棚投射出《法華經》所載的「光中化佛無數億」。我忽然徹悟:富士山的永恆不在於它的靜默,而在於那些朝生暮死卻執著仰望的螻蟻眾生。就像櫻花用七日凋零詮釋永恆,這座活火山正以休眠的姿態,向八荒六合演繹著生的暴烈與死的優雅。
新宿站出口的電子屏正在播報火山噴發預警,流動的紅字倒映在上班族瞳孔裡,化作《平家物語》開篇的「祇園精舍鐘聲響」。我抬頭望向西方天際,暮色中的富士山輪廓愈發清晰,恍若明治維新志士遺落的和裝訂本《海國圖志》。那些在山腹岩漿房翻滾的熾熱辭藻,終將在某個宿命的黎明,噴薄成衝破天靈蓋的雪白煙柱——這或許正是徐福當年錯過的長生秘藥:將整座蓬萊仙山熔鑄成一劑入魂的覺醒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