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湯三沸時,壺底沉澱的茶渣才顯出真容。京都老舖的鐵釜經廿代人熬煮,釜緣積澱的茶垢竟泛出金石光澤。我在奈良東大寺見過被香火燻黑的木雕菩薩,八百年信眾的掌心溫度,將蓮座摩挲得比佛像金身更見佛性。
姑蘇城外的百年茶樓,跑堂總在卯時初刻用虎跑泉澆灌那盆元代青瓷。某日古玩商願以明式傢俱交換,掌櫃撫著冰裂紋淺笑:「裂縫裡沁著碧螺春香,比什麼釉色都珍貴。」後逢地震瓷盆迸裂,碎釉間滾出前朝茶商藏的龍鳳團茶,方知這尋常器物竟裹著六百年江南煙雨。
紫砂壺經三代人摩挲,包漿勝過金鑲玉嵌。我在泉州開元寺見過唐代殘碑,風雨蝕去的碑文處,螞蟻築起蜿蜒迷宮,倒比梵文更似天書。猶如寒山寺的銅鐘,歷代香客撫摸處凹陷如月,撞擊時的殘響反而愈顯空靈。夜讀《東京夢華錄》,忽覺孟元老早悟時光三昧。他在州橋夜市篇寫「胡餅焦香」,虹橋段落記「客舟櫓聲」,偏偏在皇城章節留白。三百年後張岱在《陶庵夢憶》補註:御街石板的裂紋,比丹陛雕龍更見帝都滄桑。
錢塘江畔的老宅重修時,匠人特意仿古做舊樑柱。三年後梅雨浸透偽裝,反倒露出明代閩南運來的檜木真身。這讓我想起龐貝古城麵包房裡的碳化麵包,火山灰封印的酵母菌,竟在千年後復甦成托斯卡尼的新酒。
重訪秦淮河,烏篷船櫓樁上的纜痕深如篆刻。艄公笑說這道道溝壑皆是四十年擺渡的「水文志」,比任何地方志更真切。河畔酒肆的黃泥牆上,不知哪位書生醉題的「且盡樽前」四字,被後人指紋包漿成琥珀色的詩箋。
茶涼時分,老僕奉上煨在紅泥爐上的桂花酒釀。廿年來他總在白露清晨採擷金桂,卻不知我早瞥見他將頭茬桂花埋在後院餵雀。粗陶罐底積著年復一年的甜香,竟比御窯廠的秘色瓷更惹人鼻酸。此刻忽然懂得,為何宋徽宗在《文會圖》裡寧畫童子袖口的茶漬,也不願渲染金盤玉盞。
時光是最慈悲的雕刻師。雅典衛城少女柱廊的裂痕,若用現代科技修復,怕要失了與帕德嫩神廟對話的滄桑。恰似紫禁城金磚地的磨損,太和殿的威儀在凹凸紋路間,反生出幾分人間煙火氣。
茶渣沉澱處,方顯真滋味。那些在琉璃工坊追求完美窯變的匠人,終究不如龍泉窯老師傅懂得欣賞冰裂紋的禪機。當我們停止在雪宣上描金繪銀,或許才能像大足石刻的觀音,風雨蝕去彩妝後,石胎的慈悲笑意反而直指人心。
老茶則上的竹節紋,原是光陰頒發的勳章。我在摩洛哥古鎮見過被駝隊磨穿的石階,千年商旅的足印將花崗岩踏成絲綢質感。這讓我想起伊斯坦堡地下水宮的淚柱,本是被棄用的殘次石料,反在幽暗地底長出拜占庭式的憂鬱。
茶盡時分,滿室皆是歲月醞釀的沉香。窗櫺間透進的夕照裡,浮塵跳躍如茶經未載的祕符。遠處傳來寒山寺的暮鼓,聲波震落樑上燕巢的舊泥,混著前年深秋的桂瓣,在青磚地漫成一片鑲金邊的陰陽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