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字頭頂懸著一把刀,刃口既非寒鐵亦非青霜,乃是淬煉千年人性慾念的業火鍛成。我在雅典衛城月夜獨坐,看帕德嫩神廟殘破石柱間浮現阿芙蘿黛蒂的剪影,忽而明白這柄刀原是一面兩刃鏡——既照見伊底帕斯王戳目流血的悲劇,亦映出浮世繪春宮卷軸上褪色的胭脂。
敦煌藏經洞出土的唐代《大樂賦》殘卷,字縫間滲出西域葡萄美酒的醇香。白行簡筆下的「花容婥約」,恰似胡姬酒肆垂落的石榴裙,令長安少年郎甘願典當十年陽壽,只為揭開石榴皮下那抹蜜色。然則敦煌壁畫《飛天反彈琵琶》的樂伎眉眼低垂,衣帶當風處何嘗不是以肉身色相演繹《金剛經》「五蘊皆空」的奧義?色之刀刃,原在將眾生引向慾海迷航時,悄然削去靈台明鏡的塵埃。
佛洛依德晚年研究達文西手稿,驚覺蒙娜麗莎嘴角那抹微笑竟與《岩窟聖母》中天使的愁容暗合。維也納診療室裡,老教授叼著雪茄喃喃:「原慾昇華的刀鋒,既能雕刻大衛像,亦可劈開特洛伊木馬。」此語讓我想起明宣德年間景德鎮窯工燒製的祭紅釉,傳說要以童女鮮血入釉方能成就那抹泣血的嫣紅。色與刃的交纏,原是文明最弔詭的煉金術。
香港蘭桂坊霓虹深處,威士忌杯底的冰球折射出Instagram網紅修圖過度的容顏。這座不夜城的慾望交易所裡,多少中環才俊將靈魂抵押給演算法推薦的美顏濾鏡?想起《紅樓夢》中賈瑞照風月寶鑑的典故,鏡中骷髏與鏡外佳人原是同一位演員的AB面。當代科技將色相包裝成可滑動選擇的商品,那把懸頂之刀便化作無數像素點,在每寸肌膚紋理間植入慾望的QR Code。
希臘神話裡坦塔羅斯永遠啜飲不到唇邊的湖水,這恰是「色」字最精妙的隱喻。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將靈魂典當給畫像,殊不知畫布終將滲出腐敗的血脂。我在京都醍醐寺賞櫻時頓悟:最致命的刀法不在斬斷情絲,而在令揮刀者忘卻手中利刃。就像《源氏物語》末摘花固執守著破敗宅邸,她額間那抹硃砂既是情癡印記,亦是斬斷輪迴的戒刀。
色刃懸頂千年,斬落多少帝王的冠冕?從商紂王在鹿台摘星樓擁著妲己看火鳳燎原,到溫莎公爵為辛普森夫人放棄大英帝國版圖。這把慾望之刀最諷刺處,在於它既能雕刻出米開朗基羅《聖殤像》中聖母的悲憫,亦可劈開廣島原爆蕈狀雲裡的人間煉獄。色相與毀滅,原是文明雙螺旋結構的兩條基因鏈。
深夜翻閱《肉蒲團》,忽覺未央生與孤峰長老辯佛理那段最堪玩味。老和尚將禪杖往地一杵:「施主看這娑婆世界,何處不是摩登伽女用天眼通織就的曼陀羅?」此語如冷水澆背,令我想起布達佩斯多瑙河畔的鎖鏈橋——每對戀人掛上的同心鎖,何嘗不是將誓言鐫刻在慾望的刀背上?
色字頭上的刀鋒終將落下,但斬落的未必是頭顱。敦煌曲子詞寫得好:「慢臉芙蓉淡淡妝,暗迴眸色教人慟。」這慟既是慾火焚身的痛楚,亦是斬斷無明的頓悟。當代人在Tinder向左滑向右滑的瞬間,可曾聽見古羅馬龐貝城牆角春宮畫裡的嘆息?那把懸頂之刃始終在等待,等待我們在慾海沉浮時,突然看懂刃面上映出的自己原是一尊未完成的雕像。
最後想起蘇東坡在赤壁江心寫下的感悟:「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色刃流光千年,斬不斷的終究是人性深處對美與毀滅的永恆迷戀。或許真正的解脫不在避開刀鋒,而在如京都金閣寺浴火重生的鳳凰,於慾火淬鍊中瞥見那抹照見五蘊皆空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