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是 ──真理,如斯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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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蘇仁浩/設計:Nicole Liang

大海浩廣,能安忍、柔容諸流的注入;


智慧無涯,來自邃深的吸收、消化、覺照與轉化。


我心如是

──真理,如斯辨明!

──梁寒衣

於古印度,為佛弟子行腳弘化、住持如來法教,原是本色。那是結夏完滿的時分,「智慧第一」、高齡近乎八十歲的舍利弗縫治、打理好他的衣缽,來至佛前,向佛告別道:「我即將行腳,再度遊化人間,啟蒙一切未度、未安……」(註一)

「是時候了,你去!」祇樹給孤獨園的黎明,日光曦明,而大樹蓬勃垂蔭……世尊微微笑了,這位智慧鐸亮的尊者將再度一無羈戀地離開打從年輕即一手締建的祇樹給孤獨園,以非凡的意志和剛堅,將法日的光芒澤灌至八方……那人一無巢穴,唯以法為巢,為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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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利弗像  來源:網路

然則,舍利弗離開不久,即有一名比丘前來稟白世尊:「舍利弗並非單為遊化人間而行腳,他離開了是因了與其他比丘競諍結怨,且不懺悔。同時,還輕慢、侮辱了我!」

佛於是遣僧侶將舍利弗急急追回,並令阿難拿著僧舍鑰匙、召集全體僧伽共聚講堂。

「舍利弗!你之行腳,是否因與僧侶競諍結怨,且輕慢侮辱了梵行者?」講堂靜靜,大眾摒著呼吸,於眾目睽睽中,世尊威嚴垂問──即或那是「智慧第一」舍利弗,即或祂深識深知他的人品……卻也平等平等,決不護短徇私,僅澄澈晰明、還原事件本末。

祂要舍利弗作著自己的獅子吼,說甚深法,澄明本體。

「我自出母胎,年近八十,恒自思惟:未曾殺生,亦不妄語,即若於調笑嬉戲間亦未曾妄語,更不鬥亂彼此,輕慢任一梵行者。凡夫若不專意修行,粗浮粗暴,或可能如此。然,作為一名修法者,我恒觀身念處,於身無染、無著,心意清淨,豈能與梵行人共鬥共諍?」舍利弗佇立著,如止水般,謙虛寧和地解釋,並不因烈日行腳、倏然召返而慍惱。面向如來,他永懷著不可扼抑的崇慕與敬服,即或在這樣一個殊特而尷尬的時分……

以下即為舍利弗自證清白、自陳道證的十句獅吼、十項瑰璨的譬喻:

「世尊!如截去雙角的牛隻,至忍溫良,能善調御,從村至村、從巷至巷,足跡所至,無所侵犯,我心如是,如截角牛,無結無怨、無恚無諍,浩廣浩大、無量善修,依此而遊化世間。」

「世尊!如屠夫截斷操刀的雙手,下心懺悔於一切,從茲所過,再無侵犯;我心如是,如截手屠兒,無怨無結、無恚無諍……」

「世尊!猶若大地,淨與不淨,大便小便、涕唾膿血,皆一一納受,大地一無憎愛,也無分別、掛礙;我心如是,如彼大地,無結無怨、無恚無諍……」

「世尊!猶如流水,淨與不淨,大便小便、涕唾膿血,悉皆滌淨,一無憎愛,也無分別、掛礙;我心如是,如彼水流,一無怨結、也無恚諍……」

「世尊!猶若火焰,淨與不淨,大便小便、涕唾膿血,悉皆摧燒,一無憎愛,也無分別、掛礙;我心如是,如彼焰火,一無怨結、恚諍……」

「世尊!猶若疾風,淨與不淨,大便小便、涕唾膿血,悉皆拂吹,一無憎愛,也無分別、掛礙;我心如是,若彼疾風,一無怨結、恚諍……」

「世尊!譬若掃帚,淨與不淨,大便小便、涕唾膿血,無不掃盪,一無憎愛,也無分別、掛礙;我心如是,若彼掃帚,一無怨結、恚諍……」

「世尊!譬若抹布,淨與不淨,大便小便、涕唾膿血,悉皆擦拭,一無憎愛,也無分別、掛礙;我心如是,若彼抹布,一無怨結、恚諍……」

「世尊!猶如一只膏瓶,處處破裂,盛滿油脂,置在日下;但凡有目的,都能見到此膏瓶渾身破裂,油脂到處徧漏、徧灑、徧洩;我心如是,常觀此身,如彼膏瓶,九孔流洩,穢惡不淨,無所戀惜!既不惜此有漏之身,又有何可競諍恚惱?」

「世尊!如一名自尊自愛的少年,沐浴清淨,薰以塗香,著素白衣,鬢髮修整,頭戴花冠,飾以華美瓔珞;若以三種屍體──死蛇、死狗,及死人,青瘀膖脹、腐臭爛壞、不淨流洩,繫於他的咽喉頸項;那自重自好的少年必愧恥難當、極端地穢惡厭患!我亦如是,如彼端潔,常觀此身臭穢不淨、極大穢惡……依此念處觀修,於身無所愛染執繫,也無嫉忌、怨憎,豈將與其他梵行者共為鬥諍、而遠遊逃避?」

「世尊!此事真相,我明白自身,而當事比丘也明白著他自己──如若事件果真存在,願此比丘接受我真誠的懺悔與謝罪!」

當舍利弗敘說著最後一個譬喻,世尊凝睇而笑:視綫中宛然佇立了一名白衣華冠、衣衫皎潔、尊貴無比的婆羅門青年──那是舍利弗與佛相逢的初度。彼時,舍利弗行於街道、曾為阿說示尊者寂靜不凡的威儀折攝,而步步尾隨;最終,偕同知己目犍連一併覲見如來、懇乞出家(註二)。世尊回思著,展顏而笑,如花瓣的璨然開啟:舍利弗正說著自己!於他八十老耄褶皺的身軀裡,恒住著一名端嚴潔己、梵行淨白的少年,一如初度。如斯清新、皎然,不可磨滅與劫奪!那人視身如空,也視所有內外染污──一切身見、身執,乃至於與之俱生的愛憎競諍,皆如三屍般腐臭穢惡……不管為著什麼,他都不打算塗污自體!

一名不打算掛著屍體行走的人。人類所嗜欲、所賴以莊嚴的貪嗔癡「三毒」,於他,怕僅等於三類屍體。

十個譬喻如十句天雷振撼著比丘,比丘們深受感動──如來的首座,智慧至為深邃高廣的舍利弗,竟以非凡的謙虛,用十個至為卑賤污穢、人人可得而有、可得而使作的物事比喻、連綴著自身──斷角牛、截手屠夫、掃帚、抹布、破器(破漏瓶器、瓶身),乃至死蛇、死狗、死人等三屍。而結構著人類內、外器界,為病、為惱的「地、水、火、風」四大元素,全為他轉化為平等平等、刪修自我、掃盪一切的利器。……到最末,當舍利弗說到那個「潔身自重」的少年,謗毀的比丘身毛皆豎、疙瘩如潮般湧漲全身,他顫慄著,於他內在所瞭望見的是「老醜,老醜」:為著小小的嫉忌、怨恚,因了卑慢,即是非謗毀的自我──那個對自己有期許、原為追尋聖諦、為追尋善好而出家的少年到哪裡去了呢?歷經風塵,已為自我污濁的凡夫心磨蝕、吞噬殆盡了嗎?????

他不由自主投身頂戴於舍利弗前,如彼掃帚,掃盪著內在的競較競勝;如彼抹布,以跪伏的姿勢,擦拭著心門的穢暗膿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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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了事寧人,明事寧人,做事寧人

百丈懷海禪師謂「煩惱以忍辱為菩提,是非以不辯為解脫」,而弘一大師的「聞謗不辯,則一謗即過」,更是打從年少,即鑿刻於心、奉為圭皋的──就宗門了義,就個人的修行,真相、事實,誠然該「了與不了」、澄不澄清,都該觀本如空、安恬解脫、不為縛礙。

弘法廿餘年,卻也發現,人類人性的疑根、慢根使然,真正嚴峻的事物永不會是「一謗即過」,而是以其流毒、疑慢深潛伏埋於藏識中,形成十年、二十年、乃至終其一生均揮之不去的陰影與負惡;更且「一波才動萬波隨」:不唯一己受創,也推移、創害了其餘修行者的信念與慧命。其影響的深遠,恰若一座屋頂的破漏不知、不察、不補、不面對,終而坑坎愈擴愈大,衍為處處綻口、處處漏洩,以是蝕毀、摧倒了整座茅蓬。暸然,與個我的修行不同,住持一個教團、乃或領導一個集團,將需要更善巧、亦更明睿的開遮與選擇。

也許,不是傳統的「息事寧人」,而是「了事寧人,明事寧人,做事寧人」。猶如屋漏的發覺、釐清、丈量、與修補一般。緣於漏洞不會因你「不了」,而自動泯除、彌合。

於是,即又回歸參思夙昔初習原始佛法、一見忻悅的「舍利弗謗毀事件」。佛陀的作法,並非「謠言止於智者」,也非「一謗即過」、任其生滅;而更像是擴大事件、「興風作浪」:舍利弗分明已行腳離去,卻是硬生生將他召回對質,且還令阿難拿著鑰匙、穿梭整座僧房、將所有僧眾一併喚來集合;要二人當場面對面剖白、交割清楚。

這即是如來的「殺活自在」,也是祂鉗槌與「止血」的方式:霹靂奮迅、避免無止的流毒滲漏與染污。

其避免無明覆蓋、樑柱蝕侵、大廈傾倒的手眼,毋寧更肖似「是非以明辨為解脫」:斬除了人心的鬼影幢幢、疑慢幢幢、流毒幢幢(試想,若佐翼如來弘播一生的大弟子,僅是一名不肯誠實面對過失,而假借「弘法」等高勝名目逃跑的虛偽道人,謠傳出去,將如何撼動教圑)。

回首原初最古樸、親切的教法,唯覺孺慕與感動:原來,所謂「智慧第一」並不止於「智」──不止於思睿的芒耀與鋒捷,更在於骨子骨底、深入的空觀、空定,以及深行的忍辱與謙遜──不是深修禪定、冥入空寂,一無「身見」和「我相」,一個人則決不可能拿至為卑猥、低賤、穢污的事物譬喻、比擬自己;它不來自於文采的閃爍與爆耀,而更出自實際理地的修行與體驗。舍利弗僅是「當陽剖白」,將自身修煉過的法門、以及所抵達的道證以詩化的方式表述出來罷了;諸如截斷牴牾鬥諍,如截去雙角的牛隻;除滅殺心殺法,悔過一切,如斬斷雙手的屠夫;廁清泯除差別對待,一切結習,如笤帚、抹布……乃至「地、水、火、風」四大的觀修與反轉。四大本為百病之源,而那人卻是「轉得了四大」而「不為四大所轉」的解脫者。

一個將自我「剮乾淨、除抹盡、掃盪盡」的無事人!

無論大、小乘,能剮盡、抹盡、掃盡自我,便是入火不燒的安穩涅槃處。是好手!是克勝者!

十項譬喻,為舍利弗的「證道歌」,值得修行者放慢腳步,好好思索、沈吟、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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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利弗造像,奈良興福寺   來源:網路

物質的聲音終將朽壞,這尊興福寺舍利弗的造像亦然,手臂已殘關佚失。

時光之刀可能朽壞、蝕蛀一切,然,修行者胸中應恒佇立一名白衣慎潔的少年,如彼一般。

是罷,我心如是,如彼聖智,如彼解脫,如彼行持──

時光之刀或可切割,年歲或可老耄,但修行者胸中應恒住止著一名白衣慎潔的少年,如彼一般。

寫于二〇二四年五月一日

(註一)作品取材自《增一阿含經》卅七品,和《中阿含廿四經》之〈獅子吼經〉。兩經之於事件的記載略有不同,一個認為謗因來自「與比丘們鬥諍,不懺悔」;一個則是「輕慢、侮辱了比丘」。此處則綜合、融會二者書寫。至於最早初味舍利弗則來自於星雲法師的《釋迦牟尼佛傳》之〈十大弟子〉,特為紀之。

(註二)舍利弗與目犍連為兒少知交,兩人共誓修行,並決意無論誰先覓得師法則須告知另一人。

一日,舍利弗於街道上相逢托缽乞食的阿說示尊者,為其安詳寂靜、非凡超逸的威儀所折攝,了知其所修法門與老師必然殊勝。最後,偕同目犍連一併投禮世尊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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