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赤炎炎,曬得巷仔內的柏油路軟趴趴,踩上去都感覺鞋底有點黏。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複雜的氣味,昨暝殘留的酒氣跟香水味散得差不多了,換成垃圾車剛開過的臭酸、老舊水溝的霉味,還有隔壁自助餐店傳來的油炸味。白天的條通,褪去了夜晚的脂粉霓虹,就像卸了妝的女人,露出真實卻有些疲憊的素顏,牆角的污漬、騎樓下的雜物、糾纏的電線,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我提著一袋剛在巷口買的燒餅油條,準備回管理室配我的茶。經過轉角,惠姐的攤子已經開張了。
惠姐的攤子很簡單,一個鐵皮做的攤車架在騎樓下,上面擺著滷味鍋、麵條、幾樣小菜。鍋裡滾著黑褐色的滷汁,醬油跟八角、桂皮的香氣混合著,硬是壓過了巷子裡其他的雜味。攤車前擺了三四張矮矮的紅色塑膠桌跟幾張同色的凳子,坐墊都有些磨損了。雖然簡陋,但從早上到下午,總有些熟客會來這裡吃一盤黑白切、叫碗麵,或者只是喝罐啤酒,跟惠姐閒扯兩句。
惠姐本人,看起來大概五十上下,但眼神裡的滄桑可能不止這個數。她年輕時據說也是在條通打滾過的,現在洗盡鉛華,守著這個小攤子。頭髮隨意地挽了個髻,穿著沾了點油漬的圍裙,動作俐落,一邊招呼客人一邊燙麵切菜,嘴巴也沒閒著。
「王桑,按呢早喔。」惠姐看到我,揚了揚下巴算是打招呼,手上片滷蛋的動作沒停。
「嘿啊,買個早頓。」我晃了晃手上的袋子,「惠姐妳生意好喔,這時間就有人客了。」
只見一個穿著汗衫的司機正埋頭吃著麻醬麵,旁邊還放著一杯看起來像藥酒的深色液體。
惠姐撇了撇嘴,用抹布擦著剛收走的桌面:「好個屁!熱得要死,鬼才會出來吃東西。運匠是透早要上工,沒辦法啦。」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是長年抽菸吼的。
這時,我看到阿哲拖著腳步從巷子另一頭走過來。他背著他那咖看起來比他年紀還大的舊吉他盒,上面貼滿了各種樂團貼紙,有些都翹邊了。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黑色T恤,牛仔褲膝蓋的地方磨破了個洞,臉色有點蒼白,眼下掛著兩圈明顯的黑輪,看起來就像昨晚沒睡。大概又是去哪間酒吧站吧檯打工站到天亮吧。
他在惠姐攤子前停下來,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惠姐,乾麵一碗,加辣。」
「少年仔,你那張臉是去乎鬼抓去喔?」惠姐抬眼看了他一下,沒好氣地說,「又整晚沒睏?」
阿哲拉了張凳子坐下,把吉他盒小心地靠在旁邊的柱子上,才回嘴:「惠姐,妳嘛卡差不多咧!我這是藝術家的頹廢氣質,妳不懂啦。」
「頹廢氣質個頭!」惠姐哼了一聲,轉身去下面,「我看是戶頭空空的憂鬱啦!有閒在那邊頹廢,不如去多找兩份工卡實在!」
阿哲聳聳肩,沒再接話,只是眼神放空地看著巷子裡來來往往的機車。我知道他,樓上八樓的租客,住了快兩年。說是搞獨立音樂的,有自己的樂團,偶爾在一些地下Live House表演,但更多時候是在附近的酒吧兼差當調酒師或服務生,賺點生活費。他的房租常常遲交,有幾次還是我去敲門提醒,他才一臉尷尬地拿出來。
「王桑,早。」阿哲看到我,打了聲招呼。
「阿哲,早。要去睏了喔?」
「還沒,等一下跟人約了練團。」他揉了揉眼睛,「練完再去睡。」
「音樂夢…」惠姐把一碗熱騰騰的乾麵「咚」一聲放在阿哲面前,白色的麵條上淋著肉燥、豆芽菜和紅色的辣油,「夢可以做得水,肚子也要顧啦!加減吃,才有力氣做夢。」
阿哲拿起筷子,笑了笑:「謝啦,惠姐。還是妳的麵最好吃。」他低下頭,開始大口吃麵。
我看著他。少年仔,二十七八歲,還有一股不肯對現實低頭的傻勁。他的眼神裡有對音樂的熱情,但更多時候,我看見的是一種藏不住的茫然和焦慮。這條巷子裡,有太多像他一樣懷抱著夢想,卻被現實磨得筋疲力盡的人。
惠姐走到攤子後面洗碗,水龍頭嘩啦啦地響。那個司機吃完麵,打了個飽嗝,丟下百元鈔跟幾個銅板就走了。陽光更烈了,曬得人有些煩躁。
「美玲昨晚… 很晚回來喔?」阿哲忽然抬起頭,裝作不經意地問我。
我看了他一眼。年輕人的心思,有時候藏也藏不住。「嗯,一點多了吧。」
阿哲「喔」了一聲,沒再說什麼,繼續低頭吃麵。我猜,他跟美玲之間,大概有點什麼吧。年輕男女,又是鄰居,在這龍蛇雜處的地方,會互相吸引取暖,也不奇怪。只是,美玲那樣的女孩,目標很明確,阿哲這種還在載浮載沉的藝術家性格,恐怕不是她要的港口。
「年輕人,自己的代誌自己處理好就好,別人的事少管。」惠姐不知道什麼時候洗完碗,站在攤子旁抽著菸,對著阿哲,也像對著我說。菸霧繚繞,遮住了她臉上複雜的表情。「條通內,看太多也聽太多,對自己沒好處。」
我點點頭,沒接話。惠姐說得對。在這裡,好奇心有時是多餘的,甚至危險。
「那我先回去了,惠姐。」我提起我的燒餅油條。
「好啦,慢走。」惠姐揮揮手。
阿哲也抬頭跟我點了點頭。
我轉身走回大樓,背後是惠姐攤子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還有阿哲稀哩呼嚕吃麵的聲音。陽光照在背上,暖烘烘的,但我心裡卻覺得有點涼。
這些年輕人,一個個像飛蛾撲向光亮,卻不知道燈下有多少陰影。美玲的企圖心、阿哲的理想,還有惠姐那看似通透世故下的無奈… 我站在管理室的門口,回頭望了一眼那條巷子,心想,我這個管理員,到底還會看到多少故事在這裡開始,又在這裡結束?
推開管理室的門,裡面比外面涼快些。我坐回我的藤椅,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老歌頻道。熟悉的旋律流淌出來,暫時蓋過了外面的聲音。
日子,好像也就是這樣了。看著人來,看著人往,看著他們笑,看著他們哭,看著他們在這條既光鮮又破敗的巷仔內,跌跌撞撞地,走著各自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