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最近開始發現自己愈來愈常等待那個聲音。
不是因為對話裡有什麼驚喜或挑逗,而是那聲音裡藏著什麼——像是被靜靜接住的安全感,無須多言,只要聽見,就能讓他在混亂的情緒中慢慢平靜下來。
他習慣在錄音時故意輕鬆,說著無傷大雅的趣事,偶爾抱怨一下想去的咖啡廳明明是營業時間,到了才發現今天沒開;或是不喜歡下雨,但雨聲卻會讓我感到平靜。但每當話說得太順、語氣太自然,他就會在錄音結束後靜靜地回放,聽著自己的語氣再三確認——他,是不是已經說得太親密了?
是不是⋯⋯已經把自己交出去太多了?
青江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在意語言的技巧或互動的節奏,他是在乎那個聲音的反應。是在乎那個人會不會像平常一樣,在凌晨一點半、兩點、兩點二十分,某個他看不見的時刻裡,聽進他的語音、並留下幾句回應。
只是那樣的『在乎』太明顯,他有點害怕了。
那晚,他輾轉反側,已經連續錄了三段又刪了三段。他甚至想裝作沒事——像平常一樣提起一點無傷的話題、說點胡鬧的玩笑。但那些話卻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終於低聲錄了一句話,聲音像從胸腔最深處拉出來的。
「⋯⋯有時候我會很好奇,你是個怎麼樣的人。」
語尾沒落地,像羽毛輕觸水面,只掀起一圈細小的漣漪,說完他便後悔了。
這句話太危險、太接近了。對方從未詢問他是誰,也未曾要求過什麼,他理應回以同樣的節制與沉默。他明知道這是他們之間最不能碰觸的問題,但他還是問了。
青江盯著畫面,指尖停在刪除鍵上。只要一點,就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但最後,他還是按了「發送」。
沒有任何修飾語,也沒有追問。他以為自己會立刻關掉介面,逃避那可能出現的沉默,卻不知為何,把手機放在了枕邊。
他沒有期待對方回應。
因為他知道,不該讓這份關係冒險。
但他低估了那個聲音的溫柔。
當他隔著耳機聽見那段回音時,時間像是突然停止了幾秒。
「我不太擅長談自己,也許是因為、我對情緒的處理一向比較⋯⋯節制吧。」
sanjo.m的聲音比平常低了一些,也慢了一些。彷彿那不是一段要被聽眾理解的話語,而只是某種夜裡的自言自語。
「但聽你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會停下手上的事,聽得比我預想中還久、還深。」
他的聲音稍微頓了一下,像是在確認自己的語句是否太過直白。
「⋯⋯因為你的聲音讓人覺得心疼。」
青江聽了三遍。
第一遍,他聽見對方坦白自己的不擅長。第二遍,他開始回想自己這些日子說過的每一句話,是否真的有人在乎。第三遍,他把頭埋進雙膝間,指尖因緊張而發顫。
那不是怦然心動的悸動,不是被表白的興奮,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暖流,將他胸口緊繃許久的防線,一點一點地溶解了。
青江抱著手機,靜靜地躺了一整夜,沒有錄新語音,也沒有任何回應。只是把那段話重播了好幾遍,直到他的眼睛酸澀、直到他不知不覺間睡去。
在所有『你還好嗎?』『今天怎麼了?』的問題裡,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自己不是一個人。
而那個一直聽著的人——他或許,真的打動了自己。
※※※
當青的那句話透過耳機傳來時,石切丸剛放下手中的鑰匙,他站在玄關,卻沒有走進去的心思。
「⋯⋯有時候我會很好奇,你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句話來得不重,甚至語尾還帶著一絲遲疑。但就是那份遲疑,讓石切丸的心輕輕晃了一下。
他知道青從來不是那種會輕易問出口的人。他習慣保持距離、維持偽裝,但一旦開口,便是穿過層層防線後的真實。
這樣的語氣,比任何試探都還更真誠。
石切丸沉默了很久,靜靜聽著那句語音反覆播放。那不是懷疑,也不是躊躇,而是一種早已壓在心底的情緒,被這句話鬆動了角落。
他想靠近。這想法不是突如其來,而是在長久的聽與回聽、那一段段青的音訊裡堆積起來的。
可他的理智仍然拉著他。
這份親近並不對等。
青只是找到一個願意傾聽他的人,而他,從最初就在那麼做。靜靜地,反覆地,用語音回應、用沉默接住,讓青在那些不敢說出口的深夜裡,還有一個可以靠近的方向。
他明白,自己不是那個能夠輕易表露情感的人。他習慣控制,習慣平衡,而不是像此刻這樣,任由自己的情緒一寸寸地被對方牽引。
可他還是動了手指,錄下了語音。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低緩、節制。
「我不太擅長談自己,也許是因為,我對情緒的處理一向比較⋯⋯節制吧。」
停了一秒,他看著自己在錄音時反映在螢幕上的微光輪廓,繼續說:
「但聽你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會停下手上的事,聽得比我預想中還久、還深。」
他的聲音沒有太多情緒,卻格外誠懇,每一個字都沉穩地落下。
「⋯⋯因為你的聲音讓人覺得心疼。」
語音送出後,石切丸仍然停在原地。
他很清楚自己說了超出界線的話。
但更讓他在意的,是自己竟然沒有覺得不應該。
他應該更謹慎的,他從來都不是會衝動說話的人。身為三条家的繼承人,他太清楚『恰到好處』的重要性——對情感、對言語、對分寸。
可他卻在那一刻選擇了坦白。
『你的聲音讓人覺得心疼。』
這句話,現在聽起來近乎親暱。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只知道,那不是他可以說出口的話,至少不是對一個他不曾見過面、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但他說了。
他沒有辦法假裝自己只是出於好意,只是出於同情。青的聲音對他而言,早已不是單純的音訊,而是一種存在感,一種⋯⋯不想錯過的連結。
他記得對方每一次語音的細節、語氣裡細微的遲疑、夜深時說話的速度、講笑話時壓下笑聲的方式。他會在忙碌中想起對方前一晚的留言,會因為對方語音裡提到自己感冒了而下意識皺眉,會因為好幾個小時沒收到語音而打開平台確認,然後安靜地退出。
他投入了心神,卻仍以為自己只是習慣了傾聽。
不是愛,他告訴自己——這還不至於是愛。
他並不急著知道對方的身分,也沒有對青的樣貌有過過度想像。他只是⋯⋯在聽著對方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專注下來,會因為對方的聲音沉默幾秒而感到在意。
如果說這是愛——那未免太輕易了。
他還不能這樣承認。
愛應該是更強烈的情緒,是衝動、是佔有,是想看見、想擁抱、想親吻的感情。可他沒有,他只是——
只是想陪著對方說話,想讓他不那麼孤單。
只是希望,在他低落無語時,有個人能接住那些話。
只是想,在這段沒有姓名的關係裡,多停留一會。
他終究還是走向內室,在熟悉的空間裡緩緩閉上眼,心中那些未曾命名的情緒像細絲一樣,在理性與沉默之間緊緊纏繞。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意識到,那些『只是』的背後,其實早已是『因為你』。
※※※
隔天早晨,石切丸在例行查看訊息時,收到了青的回覆。
那是一則短短的留言,卻讓他頓住了手指。
「⋯⋯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什麼都不會多說的人。」
「沒想到你一開口、就讓人無法招架了啊。」
青的聲音前所未有地溫柔,柔得幾乎近乎溫順——那不是撒嬌,也不是挑逗,而是一種輕輕投降似的語氣,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後,選擇放下某些戒備才說出口的。
石切丸靜靜聽完,沒有回應。
他甚至連重播都沒有,就只是將手機握在手中,感覺指尖的溫度透過保護殼滲進那句話裡。
那句話輕巧得像是在玩笑,但石切丸卻能聽出其中掩藏的動搖。
青並非不懂得分寸,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該說多少、該退多遠,但這一次,他選擇了不閃避,選擇了承認這句話,他聽進去了,也卸下一點心防。
石切丸沒有笑,卻覺得胸口某個地方變得寬闊了一點。
他沒有被拒絕。
那已經足夠了。
而在另一端,青江發完那段語音後,躺在床上,輕輕喘了口氣。
他知道這不像自己,他一直以來說話都帶著一點距離感,就算表面再親暱,也習慣在情緒之前先設一道門。但那段語音⋯⋯卻像是不小心把門開了一小縫。
他其實想說更多。
他想問,「你怎麼會聽出我那些沒說出口的東西?」
他想說,「你這樣會讓我更想依賴你。」
他甚至想問,「如果我說我已經不只是依賴你的聲音,你會回應我?」
說出口太像承認,而承認——就意味著失控。
青江沒有辦法承受失控。他怕自己會陷得太深,怕有一天這個人消失,自己再也無法從這段聲音的幻境裡走出來。
所以他只說了:
「沒想到你一開口、就讓人無法招架了啊。」
像是一句打趣,也像是一個小小的招供。
而那些他沒有說出口的,現在都還不能說。
但青江知道,他的沉默已經被這個聲音牽動,而他也在那無形的線上,一點一點地往回走。
往一個他原本打算逃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