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畫課。

從前隔壁妹妹還是一隻野生的小動物時，我們一起在店門口，用書桌上的舊日曆紙畫乳牛。我畫好一個頭後妹妹也在畫紙下方畫好一個頭，就這樣逐步完成。直到開始畫牛身上的黑斑點時，師徒的分歧點就出現了。 。 我的斑點是斑點，但是妹妹在跟著我畫了幾個圓斑點之後，略顯不耐，猛然出現開天闢地的創意暴走，很自然地為乳牛在腹背上畫了愛心，正方形，一棵樹，還有猶太教的六芒大衛星圖案。原來是一隻很時尚的刺青牛。 。 這樣喔。我說。我想妹妹一定覺得這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很多乳牛都是這樣的啊。然後故事進行到乳牛要擠奶，所以畫了滴滴乳汁，收集在一個水桶裡，結束了。妹妹很快地又在乳牛旁邊加畫了一個橢圓形，上面有黑色的斑點。那是甚麼？我想不出來，只好問。乳牛的蛋啊。妹妹回答。 。 原來如此，是乳牛的蛋，難怪有黑斑點。既然乳牛好厲害都會泌乳了，怎麼可能不會生蛋呢？ 。 有一次我們畫了火車，妹妹會畫所以自己畫。車廂一節又一節好長好長地拖在車頭後面，有輪子有鐵軌還有窗戶。你可以畫有人坐在火車上面啊。我這樣建議。妹妹說好，然後在車頂上畫了一顆又一顆的人頭，每張側臉都興高采烈地往前張看，準備去旅行。 。 我還以為人頭會以一般情況出現在火車廂的窗戶內，結果原來是一輛敞篷的露天火車，頭是可以從天花板上面探出來被風颳的，窗戶只是個幌子。這應該是一輛運輸動物或載甘蔗的火車。我妹說。後面拖的只是串車斗不是車廂的那種。 。 有個晚上我和囝樣還有小胖一起趴在店門口的櫃台上面畫畫，所用的材料是我阿公以特有的老人念舊脾性，無論如何都不肯拿去丟掉的，有點流湯破殼的很難寫所以多年都寫不乾的原子筆， 和我家幫客人包散藥粉的包裝紙。一張所能容納的份量剛剛好就是一帖，飯前便後各服一包。 。 我們合力畫了三隻牛，一隻徹底驚人地跟牛一樣大的瓢蟲，一顆裂開的蛋，三隻鴨子，一隻烏龜，還有一隻豬和兩隻綿羊。地點應該是一個草長得很隨意的小農場，還附設有一個不很圓的池塘。 。 囝樣畫了一隻有著捲捲的尾巴，突出的鼻子和兩個大鼻孔等基本特徵的豬。但在這個二維世界裡，不尋常的事情是事物的相對尺寸，那是一隻小得連自己的眼睛都畫不進臉裡面只好放棄點睛的細菌豬。嬰兒畫圖都喜歡畫螞蟻國的圖，個個是刻米粒的大師。 。 某個早晨，妹妹坐在門口鮮豔繽紛的小瞇瞇矮桌椅裡畫畫，我跑去看她在畫些什麼，結果發現她拿了削得好尖尖的鉛筆尖，在一張小得跟我的小拇指指甲一樣的紙上，專心地圈螺旋。這麼小的紙屑甚至可能會被隨手撥到地上，連丟進垃圾桶都覺得不必要。這種小瞇瞇小到根本不能用的東西，嬰兒用起來卻都剛剛好，令人感覺畫面好祥和。 。 小胖畫了一隻綿羊，我是問了之後才知道那是綿羊的，有種恍然大悟早該看出來的感覺。原本以為那是什麼霉菌之類進化的怪獸，因為頭後面長了很多其實應該是羊毛的捲捲的圈圈，很像那種絲巾的漩渦變形蟲圖案上粒粒顆顆的細胞壁。 。 第二帖散藥粉包裝紙圖是由囝樣獨力所繪。那裡的天空正下著太陽雨，被雨淋到的人手上拿了一把刀，畫面底下有另外一個手持斧頭的人，但他自己的頭卻不見了，脖子處血水爆噴而出，湧泉成一朵紅花狀。我想著黑澤明的電影，「夢」裡面開場的序夢。 。 下太陽雨的日子是狐狸娶親的日子，因為陽光充足很喜氣，但卻細雨淋淋不會有閒雜人等想要出門，戶外人煙稀少。在一戶大宅院內，媽媽交代一個和服小娃，如果還是要出去玩，千萬不能到森林裡去，要是不小心撞見迎親的場面，狐狸會很生氣。 。 結果小娃依然耳邊風一樣的跑到森林裡去玩。他站在樹後，看見了迷霧蔓延之中，一列長長的，衣飾華麗，舞蹈肅穆而詭異，緩慢前進的迎親隊伍。是狐狸哪... 。 小娃看了好一會，然後嚇得跑回家。誰知道才剛剛到了門口，媽媽已經臉色鐵青的在等他了。媽媽怒氣衝天的對小娃亮出一把短刀說：我早就說過叫你不能去，你偏要去，現在狐狸被撞見娶親，受到了侮辱，生氣得不得了，剛剛派人送來了這把刀，要你去自殺謝罪。 。 說完媽媽把刀硬塞進小娃手裡：拿去！去彩虹的盡頭處找狐狸，去求他們，他們都住在那裡。要是狐狸沒有原諒你，我是不會讓你進門的，到時候你就自己看著辦吧。說完碰的一聲把門關起來，留下小娃無助的一個人。 。 於是他拿著那把利刃，緩步前往，踽踽獨行，滿心憂慮，卻突然間，在平坦遼闊，水窪處處，雨剛停歇的濕漉曠野上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被甚麼給震攝住了。因為，沒想到一走出樹叢，他要去的那道彩虹，正以無比壯麗的姿態完整展現在他眼前：晴朗，氣勢磅礡，色彩絢爛，彎彎地高掛天空，那景深美得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 囝樣後來還畫了一間位在高山頂上的輪胎店，房子裡橫七豎八的堆滿了輪胎。不過那又是間螞蟻國的輪胎店，畫得太小以致於根本沒有空間畫人去顧，變成很好搶劫的店，然後又因為發生土石流而翻落山谷。囝樣一邊為我解說故事，一邊為這爿店悽慘的命運畫上一支支代表滾落路線的箭頭 ，所幸無人顧店也因此無人傷亡。我只能說囝樣是個對人世間的陰暗面很具寬容，幽默以對的孩子。 。 小胖也獨自畫了一帖圖以紓胸懷，充分地表現出小胖對於想當八家將的由衷渴望。他畫的是七爺謝將軍，也就是白無常，因為祂頭上很直接了當的寫了一個七，不會是別人。 。 小胖畫完後很熟稔地對我說起：鹹埔阿遇即例捌家將是所遇誒捌家將內底跳伽上凶欸。鹽埔有個八家將，是所有的八家將裡面跳得最凶 ( ㄆㄥㄞˋ) 的。凶，指的就是跳得最張牙舞爪，最有架勢，最震撼人心，最投入，也就是跳得最好最傳神的那個人。 。 說完他拿了一本我阿公細心珍惜地年年留下來的鄉公所發的舊農民曆當扇，就在亭仔腳來來回回的甩頭晃腦，有模有樣走起八家將。那時都沒人知道他的心情有多認真。 。 從小時候帶小胖去廟口看宋江陣，大鼓鑼鈸咚咚囃的時候開始，他就在心底為那絢爛的魅力暗暗立志，以後一定也要像他們一樣，華麗行步。後來變成青少年了，真的拼命反抗所有的反對意見，大發脾氣，沮喪難過擺盡臭臉的死活都非得要去跳宋江，也終於如願。拿著那鋒利怪狀的武器擺駕時，小胖覺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威風最無敵的男人了。 。 20070612 / 2016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