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

最近查了一間以前待過約兩個禮拜的公司的事，有一些新發現，也看到公司五年前就已經在工商登記上完全歇業，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老闆死了還是公司倒了，但覺得差不多可以把整個故事的細節寫出來了。 。 大約十幾年前我有段時間在兩個月內連續換了五個工作。在表弟婚禮前從104接到第一關筆試的題目，還深夜趕著寫完，隔天才急急忙忙去幫忙點收禮金。要先筆試這件事讓我有點驚訝，也很緊張，原先以為只是一般拿作品集去應徵的文字工作。 。 題目是兩首曲子，叫我要在時限內照著音調字數填詞，一首白話，一首文言。我交出去後得到了面試的機會。公司是在澄清湖附近高級住宅區內的兩幢連棟的豪華四樓大透天厝裡面，有電梯，庭院，魚池，車庫，獨門獨戶，附近有公園和許多新建案。我收到一盒設計得非常精美高檔的木盒CD專輯，那是公司剛出版的新作品。 。 老闆當時大約五六十歲，我們都叫他大哥，面試的時候帶著三位美麗年輕的女助理，說我寫的東西還不錯，但作曲的人都認為可能沒有辦法唱，因為太過以文字為中心了，不是以音樂為中心。而且我以往的作品都是童話故事，是否真的能夠大量的寫韻文呢？談完作品後，老闆突然單刀直入的問我：你是同性戀嗎？ 。 我整個嚇到，稍微考慮一下後才直接說是。老闆說：在我們這裡工作人要善良，性向不重要，沒有關係的。你希望我們保密還是可以對大家公開？我直覺說我希望保密。那是我第二次在公眾場合對這個社會出櫃，第一次是在台北車站前對一個算手相的先生。 。 於是我錄取了，老闆說會選我是因為我有駕照，而且有輔系過社工系的經驗。我工作的部門是這間公司的福利部，老闆常常強調，我們是負責花錢的，不用管業績。要為公司製作對這社會有益的唱片，男女情愛或不良情緒的歌詞都不能寫，還要為公司定期去關懷社會弱勢，擔任業餘社工，所以要會開車。 。 公司的母事業是生產高階晶片用的化學洗潔劑，在福利部辦公室的隔壁廳有四位總部會計，牆上大白板寫著桃園、廣州、深圳、上海的業績額，要掌握在月底前全部達標。老闆的辦公室在頂樓，有一塵不染的雅緻佛堂，會議室，還有一位他的心腹，公司的業務總經理，應該不滿四十歲。剩下必須負起賺錢責任的職員全都在那四個城市。 。 每天下午新職員有規定的時間必須讀公司的企業文化和成立史，看公司的紀錄影片，並做社工服務倫理的討論。有一次在業務經理主持的討論裡，他突然很明顯的挑起性別議題，不無惡意的步步進逼，問了我很多問題，句句意有所指，要我向大家交代某些看法。在我看來，他的用意是要逼我承認出櫃，他在取笑我，嘲弄我。所以說是要幫我保密，其實老闆根本在隔天就已經宣傳得整個部門人盡皆知。 。 最後是我的主管看不過去打斷了他，阻止了這個討論。他當時是一個肉壯厚實，帥氣又溫和體貼的年輕小爸，我非常喜歡他，講話聲音醇厚悅耳，措辭用句和語調都有濃厚的飯店味，我剛從飯店離職所以一聽就知道，他以前應該是大型度假飯店櫃台的服務中心出身的。但有時走路會一跛一跛因為好年輕居然就已經痛風發作。 。 業務經理感覺是個狗腿又老謀深算的狐狸，巧舌麻利，我記得也是長得不錯但在那件事之後就對他沒有太多好感。樓上的隔音工作室有兩個女歌手，我覺得資質一般。但偶爾才來的兼職年輕男歌手歌聲就非常的雄渾滄桑，我覺得他很有才華，聲線特色鮮明。事隔多年他也是唯一還常在網路節目上看到仍有作品發表的人，不特別紅但也算有知名度。 。 我去查了「求職天眼通」的評論，幾乎所有留言的人對這間公司都是極度差評，不外乎「他很愛狗，所以整間公司都是他的狗，死命拍馬屁才能活下去」「每天早上光打掃那兩棟透天厝就要掃一個小時，周末還會被安排去公司撿狗大便」。這都是事實。他沒有小孩，公司不會有繼承人，他養的兩隻狗女兒死了以後，他買了一塊地幫她們蓋了一間廟，為此發願以社會公益迴向。那兩隻狗都是用洗潔劑的化學分子式來命名。 。 但最恐怖的是公司的網路應酬文化，上班嚴禁用手機，但從五點下班到晚上十點，週六到晚上九點，都要在Line上面和大家聊天。是的，不是公事喔，是聊天，沒有任何一句是必須而重要的事。而且業務經理號稱是老闆帶人帶心的頂尖操盤手，他的主持風向一cue到誰，誰就要馬上回答給老闆看，證明自己下了班心仍跟大家在一起，否則會被當眾警告不准再有第三次沒有秒回。每個人連騎車回家上廁所洗澡吃晚飯都不敢手機離開身邊，有家庭小小孩要顧的人更是苦不堪言。 。 每個禮拜三晚上更瘋狂，要上微信和中國的員工線上聯誼兩個小時，人數之浩大所有的對話都像暴風雨一樣的狂掃滑過。每個人都在問說：你是新來的男歌手嗎？我說我不是，我是寫歌詞的。然後中國的員工就抽籤輪流視訊直播用吹風機當麥克風表演唱歌，裝瘋賣傻給大家笑，但我一點都笑不出來，只覺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 在看公司的紀錄片時，我看到尾牙上居然一排做業務的男生，在台上脫個精光，只拿著一個小水瓢，兩腿馬步蹲開開在跳當時日本好流行的換手遮屌舞。我覺得不可思議到極點，馬上想到我要是萬一待到明年初，到時要叫我上去跳這種鬼東西該怎麼辦？ 。 老闆給的薪水比起外面很不錯，所以幾乎大家都是看在這份利益的狀況下，對種種怪異不正常的規定忍氣吞聲，過著諱莫如深的日子。 。 有一次我下班忘記打卡，隨口問了聲沒打到卡會怎麼樣？結果每個人都神色詭異的說：下次一定要記得打就好，第一次沒關係。但不管怎麼問，都沒人敢跟我說要是下次又沒打到卡到底會怎樣。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會有多恐怖的事情發生。 。 當時坐我旁邊一個剛從學校助理轉職過來的年輕女生，可能在學校被那些行政瑣事給蹉跎了人生理想，能夠得到這份幾乎算是用創作在餬口的工作，她顯得非常沉迷在自己終於成為文字工作者的身份裡，那兩個女歌手的心態大概也是如此。 。 我最後忍不住對她偷偷咬悄悄話：你不覺得這間公司裡每一件事情都非常的奇怪嗎？但更奇怪的就是她居然鬼迷心竅到毫無知覺。 。 當時我寫了一首充滿童話風的歌詞，大家讀了都很喜歡。但老闆突然說了一句稍微批評的話之後，每個人都立刻警醒地對我那首詞再也閉口不談，連半句反駁或聲援都沒有。我覺得這種從下班的Line應酬到創作精神的絕對干涉，都反映出老闆意圖對員工思想和忠誠的深度法西斯控制。 。 我又查了這間公司的公開訴訟判決，除了終於被告工時違反勞基法，還發現在我火速逃離之後，出過一件大事。老闆三個助理裡，有一位「姐姐」，她是一直住在公司頂樓，甚至會跟老闆一起過夜的。 。 她對老闆的各種需求要點無所不知，剩下的兩個助理則是早晚輪班。一個早上到下午，一個從下午到晚上十一點。據她們在PTT上的陳述，老闆是個會突然莫名情緒失控，毫無道理瘋狂罵助理兩個小時的人。我上過頂樓幾次，但沒見過他這一面。 。 其中有位助理因為又無故被他吼完，終於受不了離職而逃過一劫。老闆帶著姐姐和剩下的那位助理出差去澳門赴公宴，訂了金沙酒店有主副臥的總統套房，姐姐和老闆同房，自稱睡主臥沙發，助理睡副臥。 。 在旅途過程中他不斷的在年輕助理面前買高檔的禮物給那位姐姐，當作一種你看你看一旦臣服他之後會有多少好處的示範。然後在某個晚上突然叫那位助理去幫他洗頭按摩頭皮，之後就順勢發生了強吻、襲胸舔乳和指侵的性侵事件。助理爆哭崩潰，連夜倉皇落逃搭機回台，提告之後卻據說是因為發生地在澳門，跟台灣沒有法治互助的關係，職權歸澳門政府而無法起訴，引起網路輿論的軒然大波。 。 我看紀錄，那間唱片公司後來還連續在橋頭糖廠辦過兩屆賞金滿高的公開音樂大賽，老闆當時常掛在嘴上的說詞就是要帶我們去金曲獎走紅地毯。新聞報導大致都說他向來熱心資助流浪狗之家，捐贈寺廟，帶著社工去照顧弱勢關懷戶，披著慈善面孔，卻背地做著喪盡天良的事。 。 那時我每天早上都騎好遠的摩托車，提早到公司卻不敢進去，坐在附近一個小公車總站旁的社區涼亭吃早餐，偷偷到公車司機專用的小巷廁所裡尿尿打理儀容。每天叫自己要打起精神把歌詞給趕出來，他給我們的KPI幾乎是每天一定要完成一首合格的歌詞，還很常威脅說不然要把我調去業務部。 。 我壓力很大，覺得前途茫茫著急得每天都想哭，下班還有回不完的無意義的Line狂潮，根本無法休息。中午一吃完飯就會苦悶的頂著太陽在附近的無人公園散步。 。 而且我注意到公司的歌詞庫裡有一個封印區，說是那一區的歌詞絕對不能用。後來才知道那都是前面被弄到發瘋離職的人所寫的。一旦他覺得你背叛公司，那麼作品就必須全數打入冷宮。 。 我寫了四首詞之後終於當眾跟那個溫暖的帥主任說我就只做到今天，立馬狠狠退出群組離開那個地方。所以我的歌詞應該後來也都被打上紅字封印起來了吧，雖然現在還是覺得那四首寫得都不錯。 。 2025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