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情歌萬千,或高亢入雲,裂石穿金;或低迴婉轉,如泣如訴。然則情之至痛至深處,何須聲帶震動、唇齒開合?君不見,凡人背脊,便是無弦之琴,無簧之笛,一彎一挺,一顫一慄,俱是驚心動魄之絕唱,無聲勝有聲之悲鳴。
試觀街市眾生相。地鐵車廂,人貼人如沙甸魚罐。一中年漢子,西裝筆挺,猶似套著整副盔甲,後腦勺緊貼冰冷玻璃。其肩胛骨如凍結之翅翼,硬生生撐起一片虛張聲勢的空間。那條脊椎,自頸椎至尾閭,繃直如待射之弓弦,每一節骨縫皆蓄滿無名之慍怒與無處安放之疲憊。他不歌,喉頭緊鎖如銹鐵閘門,然其背脊,早已唱出一闕《中年男人之困獸猶鬥》,嘶啞無調,字字滴血。旁人目光掃過,如觸電般彈開,皆因那曲調太沉、太真,聽者心膽俱寒。
又見商廈電梯鏡面,映出千百張精心修飾的臉孔。一妙齡女子,粉黛勻施,櫻唇緊抿,儼然社交場合之優雅標本。然細察其背,後頸之下,一粒鈕扣頑皮脫軌,露出寸許肌膚,竟如一道無聲的、羞怯的傷口。那微微內縮的肩胛,那不自覺向前佝僂、欲尋地縫之姿態,洩盡了強顏歡笑下的倉皇與自卑。正面是《歡樂頌》的華麗假面,背面卻是《月光奏鳴曲》的孤清淒愴。當唇舌忙於編織謊言的錦繡,當眼眸忙於扮演得體的從容,唯有那沉默的脊椎,是靈魂最後一線未曾淪陷的戰壕,它以最原始的弧度,奏響一曲不被聆聽的《我其實不快樂》。此非今世獨有之哀歌。古之張敞,為妻畫眉,指尖流轉,何嘗不是一曲繞過言語藩籬、直抵心靈幽谷的無聲音律?其溫柔情意,一縷一縷,皆由那專注微傾的背脊線條,無聲地吟詠出來。彼時情真,無須金句裝點,一舉手一投足,皆是韻腳。而今世情話,堆砌如金玉其外的糖霜宮殿,入口即化,徒留虛甜。真正的情深、情怯、情殤、情困,竟被逼仄得無處容身,只得蜷縮於這副血肉之軀的最深處,沿著那根名為「脊梁」的琴柱,幽幽顫動,發出只有自己才懂的密碼悲音。
夜店迷離,鼓點震天,霓虹如刀,切割著慾望的暗影。舞池中央,一雙男女,身軀緊貼,似親密無間。然細味之,那女子腰肢雖在男子臂彎,其脊椎卻如寒冬臘月裡一根倔強的翠竹,挺直得拒人千里。他胸膛的熱力分明灼烤著她,她卻固執地維持著那微妙而清晰的距離。剎那間,我彷彿聽見她脊骨深處,傳來陣陣細碎而清晰的「咯啦」聲響——那是抗拒的戰慄,是靈魂的吶喊,是比周遭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浪更為真實、更為刺骨的《請不要靠近我》。當情慾的喧囂淹沒了心靈的獨白,這根不肯彎曲的脊骨,便是她最後的防線,一曲無聲的《自由賦》,在狂歡的浪潮中,孤獨而堅定地迴盪。
噫!當喉舌淪為巧言令色的奴僕,當蜜語化作廉價兜售的期票,這副脊梁,便成了靈魂唯一未被收編的「留聲機」。它僵直,是《不屈的詠嘆調》;它佝僂,是《命運的輓歌》;它顫抖,是《恐懼的練習曲》。它以血肉為共鳴箱,以骨骼為音叉,無須半個音符,卻唱盡了浮世眾生心底最幽微、最尖銳、最難以啟齒的千年情愁!此乃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紅塵滾滾,情海滔滔,多少肺腑衷腸,盡付與這「背脊」二字,暗啞成歌,孤絕而悲壯。
試想摩詰居士王維若立於當世長街,見這滿城背脊無聲吟唱,他那「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澄澈心境,照見的可是現代人負載著無盡孤獨、在慾望叢林中跋涉的嶙峋脊骨?當所有華麗的辭藻在時間的風沙中剝落殆盡,當所有虛浮的承諾在真相的陽光下煙消雲散,唯有那輪亙古不變的冷月,靜靜漂白著我們沉默的脊梁——這副脊梁,是我們未曾徹底淪喪的誠實底線,是我們在語言廢墟中,用以辨認同類、溝通深淵的唯一密碼與圖騰。
是以,當世間所有唇齒的歌唱皆淪為粉飾太平的脂粉,當所有動聽的情話皆化作朝生暮死的蜉蝣,我們終將在靈魂深處徹悟:那穿透時空、直抵本真的曠世情歌,從來不是為了取悅他人而震動的喉嚨,而是源自我們自身這副沉默的脊骨,用生命的重量、用存在的痛楚、用不可言說的孤獨與倔強,在命運的風暴中,無聲而磅礴地譜就的絕唱。
此曲無詞,卻字字泣血;無調,卻聲聲裂帛。它以最原始的姿態,唱著最深邃的悲歡——那用背脊唱出的情歌,正是靈魂在喧囂時代裡,最後一件未曾鏽蝕的樂器,一件以血肉為琴、以苦痛為弦、以沉默為最高音、直指人心亙古荒涼與微光的絕世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