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上(Drive My Car)|2021|濱口竜介
將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拼貼成故事基底,再拆解《凡尼亞舅舅》的文辭作為絲線縫紉,濱口龍介將這兩篇文本重組,佐以八目鰻少女的故事引線點綴,細細編織出自己的作品。

三層魔障
電影中,家福的妻子高潮時所呢喃著的詭異話語,訴說八目鰻轉生的少女潛入愛人家中,她一點一滴地遺留與交換物品,最終殺了人,世界卻彷彿未曾改變。如此無理的故事懸而未結,直到家福從高槻口中聽到結局,這是他的第一層魔障,關於妻子深不見底而難以探究的慾望,還有她悄然從他身上剝離和留下的事物。
第二層魔障是關於家福執導的舞台劇,《凡尼亞舅舅》的台詞在車內重覆播放,由家福死去的妻子朗誦,死者的聲音彷如記憶縈繞不散,更如抽離的話外之音,或困惑或憤怒,為當下的情境寫下註腳。契訶夫的劇本會勾起人的內心深處,《凡尼亞舅舅》裡將自我棄捨的凡尼亞更甚是家福和高槻的投影,他們都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在車上》多數篇幅都像是一篇以影像分析文字的論文,試圖剖析和再鏈接原作小說與《凡尼亞舅舅》的關係,作為一部改編電影,它確實對文學有極高的敏銳度和詮釋能力,可你也不禁揣想,那屬於濱口龍介的地方在哪裡呢?
有趣的是,這部電影又無處不是濱口龍介,存在於日常光景的波動、存在於漫長的對話、存在於劇中劇的舞臺排演,也存在於那台SAAB 900的紅色三門掀背車上,而車,也正是家福的第三層魔障,因為工作因素,家福被迫讓美咲替他開車,即使駕駛座是連妻子都難以踏入的領域。
小說原篇名取得巧妙,讓他人駕駛自己的車,等同於讓他人進入本是自己領域的空間,對方甚至可以掌握其操縱權,濱口龍介將車內的言談互動拍的淋漓盡致,其對交通工具的執著可見一斑,畢竟「車」實在太迷人了,它同時呈現了內和外,又包含了移動與靜止,也因此,家福和美咲高舉菸彷如天線的那顆鏡頭,成就了角色的重要轉折——我們突破了屏障向外連接,然後在心的平靜中,持續向前。

失語的有聲
《在車上》細膩地刻意,每句對白都用的恰如其分,還時而用遼闊的公路景緻愰人心神,但它的終極卻在於白雪皚皚之下和舞台劇上的沉默無聲——是的,我們都已經知曉濱口龍介多麼會處理對話,高槻和家福在車上的對談更是我近年看過張力最強、情緒最能在幽微之中起伏的戲,即使如此,都敵不過舞台劇尾聲索妮亞用手語所「說出」的台詞。悄然無聲既是突破所有言語的力量,似乎也讓這段對話超越了單一角色。
《在車上》中有兩個索妮亞,一是飾演這個角色的有娜,她雖失語,卻能看透話語之外的事物,二則是在某種層面上替代了家福亡女的美咲,於是,雪中和舞臺上的擁抱微妙地重疊,沉默無語更是抹去了兩者的界線。藉由文字、聲音與影像的交互調配,濱口龍介拍出了長達三小時的致敬與叩問,也拍出了屬於他的《在車上》。

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
「如果希望真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
世界上唯一永恆的事情只有死亡,而死者遺留下的愛與恨都將一併無解,《在車上》講的正是被留下的人的故事,當「理解他人」成為了無盡頭的追尋,我們才發現只剩回首凝望自身一途。於是,Drive My Car代表著將自己託付予他人、託付予劇本情節、 託付予真誠之心,而給予的本質在於己身的澄澈清明,也在於筆直凝視自己的了然於心,因為那些對於他人的困惑、不諒解、還有種種的愛與恨,最終不過是朝向自己的匱乏與渴望而已,但也唯有敞開至此,我們才得以看見心的本質、看見前方的希望和平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