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鏟子插進土堆,我踏了鏟頭兩下以後把土石挖起來,倒上身旁的輸送帶。
「還適應嗎,小狐狸?」潔西卡的聲音自後方傳來,宏亮又中氣十足的嗓音甚至在地下空間產生了回聲。
「有點熱,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棒。」我擺好鏟子,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掉汗水以後轉過身。年長的溝鼠端了杯飲料給我,我道謝後接下,似乎嗅到一股酸酸的味道。「這是什麼?」
「水果醋。」潔西卡喝了口自己杯子中的東西說道。「補充熱量、電解質,還有其他一堆東西的好手段。」她敲敲自己頭上的安全帽說道。「老礦工的智慧。」
「有那麼點像……酸掉的酒。」我的感想讓潔西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但我趕忙繼續補充,以免像個不知感恩的幼崽。「不過還是很好喝!」
「你有看過潛盾機了嗎?」她往隧道深處指了指問道。
「有,立刻觸發了我的巨物恐懼症。」我點點頭,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因為進度壓力,我們不得不讓機器超頻運轉,所以產生的廢土稍微超過輸送帶可以負荷的量。」潔西卡比向上方螺旋運輸機的出土口。「就要讓你清理掉出來的部分了。」
「哈哈,沒問題,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幫上忙的地方吧。」我將喝空的杯子還給潔西卡。「不過純粹好奇,我們在這麼深的地方挖這麼長的隧道是要幹什麼?」
「既然基地的祕密你差不多都看光了,我想多解釋一點也不會怎樣。」潔西卡聳聳肩環顧四周。「阿多斯請我規劃了幾條,不同方向穿過整個美洲大陸的軌道,打算用於未來的運輸。」
「整個美洲大陸?」我訝異的問道,而潔西卡對我點點頭確認──隧道工程規模遠超過我的想像。「可是我以為,拯救狐狸的行動已經差不多告一個段落了?」
尼爾有大概提過,現在基本上能做的都做了,偶爾才會有些零星個案是我們能幫上忙的。
「對狐狸來說,恐怕是這樣吧。」溝鼠抬起頭看向上方,神情有些抽離。「不過,受壓迫者的出逃需求,會因為沒剩下狐狸能供暴民們出氣就消失嗎?」她和我對上視線,輕輕的搖搖頭。「少了狐狸承受怒火,你覺得誰是下一個遭殃的?」
潔西卡的語氣給了我很明確的答案。
「但是……溝鼠沒有協助草食動物啊?」我可以理解盲目的群眾能有多不講道理,但想找人來怪罪,總還是需要點站得住腳的理由吧?
「沒有嗎?」潔西卡笑了一聲,那濃厚的苦澀幾乎能直接從無奈的語句之中嚐到。「草食動物們的城市是誰建造的?而集中營是誰蓋的?」
「如果以這個標準,所有人都是共犯了啊!」我困惑的問道,但潔西卡篤定的態度,讓我很快就明白一個冰冷的事實──理由並不重要──如果夠多人說你是,你就會是。「喔天啊,」我不由自主的呢喃道。「這也太恐怖了……」
我不認為對狐狸們的極端報復有任何正當性,但能懂那種情緒需要宣洩的動機。可是這個……這個……
「而且,最近有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潔西卡低聲說道。「黃金家頻繁調動軍隊布署,但草食動物的威脅應該已經完全消除了才對……」似乎嫌壞消息不夠多一樣,她繼續補充。「阿多斯認為遲早會開戰。」
「開戰?跟誰?」我想我已經愈來愈無法理解這世界究竟怎麼了。
「鬃狼家。」潔西卡答道。
「但他們不是盟友嗎?」我腦中浮現出史密斯和胡安的互動──雖然好像稱不上有多和諧,但他們顯然都很努力的在容忍對方──至少胡安是的。
「聯盟的終結就是共同敵人消失的那個剎那。」潔西卡說道。「所以阿多斯判斷,恐怕不久的將來,我們建造的這些軌道將會派上用場。」
「他總是這麼深謀遠慮。」我暫時不想知道更多壞消息了,所以試圖把話題帶到其他方向上。
「歷史能教會我們很多事情──過去如同映射未來的鏡子。」潔西卡說道,嘴角微微揚起。「而阿多斯在這個領域有很多真知灼見。」
「歷史?」我歪著頭問道。「我以為這是某種戰略或管理技能。」
「基本上是差不多的東西,所有學問都有一脈相承的邏輯。」潔西卡瞥了眼隧道深處的方向,緩緩轉過來和我對上視線。「那你的歷史怎麼樣?」
「挺爛的。」我有點尷尬的抓了抓後腦杓。「我甚至背不起來維拉家的重大事件年代表。」
「那就當成聽故事吧,差不多是古世代中期的事情了。」潔西卡笑出聲,踢了幾下放置於地上充當軌道的鋼骨。「許多細節都已經散佚於時間的長河中,不過對後人來說,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詮釋,而非真實歷史的依憑。至少其中幾件事實有廣泛取得各方共識。」她的茶色眼睛深處,似乎閃動著什麼。「他們被稱為『地下鐵路』。」
泡在溫度恰到好處的泉水中,暖呼呼的熱流將我嚴嚴實實裹起來,不受寒風侵擾。
「全身痠痛的時候,泡溫泉真的是太爽了!」愛德溫發出一連串嘶聲以後,吐出口長氣感嘆道。「你覺得怎樣啊?」
「還滿舒服的。」我笑著答道,將蓋在頭頂的濕毛巾調整到合適的位置。「不過,這邊為什麼會有溫泉啊?」
「地熱發電的副產物。」愛德溫把腦袋靠上池邊的大石子說道。「隨便排放很危險,所以溝鼠們就幫忙弄成溫泉池了。」
「很有巧思欸。」我滿足的做了幾個深呼吸,看著自己在水中飄起來的毛髮。
「不過對大多數犬科動物來說好像都太熱了,通常都是溝鼠們在使用。」愛德溫用毛巾擦完臉以後,放進池水裡重新加熱。「不過你也知道,他們很少到上面來。」
我出聲應道,同時抓住池畔,緩緩將自己拉出水面,坐在岸上散熱。
「你和阿拉密斯的讀書會怎麼樣了?」愛德溫問道,一邊將毛巾折好放到頭上。
「變成每個禮拜天要固定討論了。」我嘆口氣,按摩著兩邊太陽穴。
「哇嗚,沒想到你是會被邪教洗腦的人!」愛德溫故作驚恐的樣子,將雙手壓在胸前。
「科學理事會不是邪教。」我沒好氣的說道。「而且理性主義其實沒那麼無趣,學會邏輯思考對很多層面都有幫助。」
「不,他們得到你了!」愛德溫哀號道。「接下來你也會開始說『理性在上』了嗎?」
他戲劇化的惺惺作態實在是太欠揍了,但我很有度量的只是踢了點水到斑點狗的臉上。
「嘿,住手!」愛德溫往另一側的池畔游去。「這水的砷含量有點高。」
「很好啊,說不定能幫你的臭嘴消毒。」我又踢了兩下水,看著愛德溫爬上岸。
「小時候,阿拉密斯可是用漂白水漱口過呢。」斑點狗甩了甩身子說道。「都因為某個金毛白痴在新聞上,大力鼓吹這樣可以消滅病毒。」
「『理性在上』,這真是太恐怖了!」我怪腔怪調的說道,把愛德溫給逗笑了。「後來呢?」
「巴里醫師帶了超級多牛奶來,一直逼阿拉密斯灌下去,直到他再也喝不下為止。」愛德溫聳聳肩說道。「然後就是一些檢查,把管子或針頭什麼的插進阿拉密斯身上──年代久遠,我也不是記得很清楚。」
「哇,這真是……」我想恰當的表達是「無話可說」。
「對啊,真的是。」愛德溫搖搖頭,苦笑了幾聲。
「不過後來為什麼他會……嗯,和科學理事會搭上關係呢?」我還是不太確定到底該怎麼談論這東西,才不會顯得太冒犯。但反正附近沒有其他人,我就想到什麼講什麼,否則光是斟酌字句我的思路大概就要打結了。
「我覺得和我們偶爾會嘲笑他不太靈光有關係。」愛德溫抓抓耳朵,語氣中透露出一絲罪惡感。「所以後來阿拉密斯就愈來愈常往圖書館跑,好像想要證明什麼一樣。」斑點狗隨意的往身側揮了下手繼續說道。「不過幾年下來也沒有太大的變化,直到某一次,有個什麼巡迴的教士,和阿拉密斯搭上話了。他們聊得很投機,之後每週參加讀書會就成了阿拉密斯的固定行程。」
「聽起來很棒啊。」我緩緩滑入池中,讓頸部以下保持在水面下。「感覺像是阿拉密斯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喔是啊,當然很棒。」愛德溫翻了個白眼。「你又不用聽他在那邊滿口理性理性的,當然最棒了。」
「你就這樣支持自己的朋友喔?」我用諷刺的語氣說道。「你至少有跟他去參加過一次讀書會吧?」
「差點。」愛德溫哼了一聲。「一發現他們不但沒有提供小點心,還要求交出終端以後,我馬上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你真的很有義氣欸!」腦海中的畫面讓我無法克制的笑了出來。「這個禮拜天的主題是道德勇氣,我覺得你可以來聽聽看。」
「不,你把蘇洛怎麼了?」愛德溫拉住兩邊的耳朵大喊。「我們需要個驅邪儀式──退到我後面去!」他跳下來,不斷朝我潑水,而我則試著反擊。
我們又玩了一會兒,直到終端上鬧鈴提醒夜已深,才離開水池,稍作梳理以後便返回各自的寢室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