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這麼天真,這麼容易相信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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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主義國家的人民沒有選擇的自由」

 

台灣五大家族之一基隆顏家顏雲年之子顏德潤,非常喜歡美貌且氣質高貴的藍敏大姊藍錦綿,乃拜託藍父最要好的友人,板橋林家的林熊徵特地來屏東說項,藍高川並不願意早早嫁女兒,但無法駁面林熊徵,顏藍兩家就此聯姻。

 

在一高女的中後期,藍敏住基隆大姊家,每天上學放學往返於台北、基隆之間。一九三八年二月一天,即將高中畢業的藍敏在玄關處聽見父親與大姊、大姊夫在大廳內討論她高中畢業後該去英國或是美國留學,聽到父親哽咽的說:「看來戰事不太樂觀,萬一她去了,戰爭惡化時,我要怎麼匯錢給她?」自小就不曾見父親哭,她心中非常難受,決定放棄已申請的美國大學,到日本東京女子大學外文系就讀。

 

那時的日本普通民眾,對百萬日軍將陷戰爭泥淖的真相尚不知情,藍敏父親卻已看出。

 

隔年(一九三九)冬天,大學寒假,她與父親一道從日本返台,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五點左右到達屏東別墅,準備過新年;六點多,突有五六個日本浪人闖入,穿著鞋子踩進屋內的地毯,要藍父拿出五萬元,並破口大罵,吐痰在地毯上,藍父氣極,當下血壓升高,致眼睛充血,浪人見藍父在地板上摸索,察覺情況不對,遂鳥獸散。

 

藍家速送藍父北上就醫,約至(一九四零)正月底,眼力仍模糊,乃移居長女藍錦綿的北投別墅靜養,若藍敏自台北搭火車回北投,父親即以模糊視力,拄著拐杖到北投公園等待女兒,此為藍敏父女相處的最後一段時間;三月下旬,藍父驟然過世,享壽七十歲。

 

父親生前曾帶她到上海旅行過兩個星期,她覺得上海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都市,人種多,貧富兼有,像個「魔都」;父親過世,那個時常跟她吵架,但不會害她,在上海工作的二哥,成為她可資依靠的人。

 

父親告別式完畢,十九歲的藍敏即赴上海,不再繼續日本的學業,因為她發現:「我想知道或想看的書,在日本找不到,上海卻都有」;她到過日本本土的東北地區,「我看見每個家庭的兒子都被調去作戰,女兒則賣去做妓女,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這種現象?我不但同情他們,也慨嘆帝國主義國家的人民沒有選擇的自由。」

 

赴上海唸大學

 

藍敏抵達上海後,通過了位於英租界的聖約翰大學的入學考試,入讀政治系,該校教學全用英文,藍敏很自然的,從日語轉為英語。

 

那時她喜歡坐在雙層巴士上層的第一個座位,一路觀看南京路的沿途美景。在靜安寺路的跑馬廳附近,有一棟很大的英式建築,鐵門漆黑鍍金,為盛宣懷家的宅地,裡面住著盛家五小姐關頤,即板橋林家林熊徵之妻;板橋林家的林柏壽則住在西摩路不顯很豪華的公寓;過了北四川路,往日租界的橋上,有日本兵站崗,他們不能越界,會用羨慕的口氣問藍敏:「(英)租界那個地方有趣嗎?」「好想去唷!」

 

在蘇州河北岸有一排建築雄偉的英國大書店,可以買到世界上最好最新的外文書,她在這裡買到了《資本論》,「當時較容易迷惑人性的多半為共產黨人所寫的書」,這時期所看的書,對她產生了影響,開始視重慶如「麥加聖地」,很想去看看。

 

當時上海有一個反戰組織「矯風會」,是日本基督教教會的人以及退休的日本公使和教授在上海建立的組織,他們在轟炸中做救濟工作,並將受難的中國小孩收養在崑山中學內;他們的主要目的,在引導日本結束戰爭,冀能造成日本由帝國轉為民主國家。

 

藍敏經日本人介紹,認識了該組織的主要成員福田藤楠先生,她原就主張和平,接觸到「矯風會」後如魚得水更加反戰,所以幾乎每天放學後都到福田家學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福田先生也常常鼓勵她應該努力使台灣脫離日本而自治。

 

二哥身分與立場之謎

 

日治時期能夠到日本本土就學的台灣人,普遍文化智識水準較高,日人對待台灣來的學生亦都很好,並不像在台日人那樣將台人以殖民地人民視之;因此,自少年至成年都在日本度過的藍敏二哥藍家精,一九三一年奉父命回台後,無法忍受日籍課長殖民地統治者的態度,不到兩個月即憤摑日籍課長,後由父親出面解決了此事,但藍家精仍無法忍受部分在台日人傲慢無知的言語和舉動,覺得待在台灣無法適應,請求父親允他前往中國大陸發展。

 

父親命他返台之意,原在希望親生子接手掌管藍家眾產業和土地,無奈他執意欲往上海,堅持無法待在台灣,父親只得著手安排,透過當時的台灣總督與日軍屏東第八飛行隊隊長幫忙謀職,於一九三七年至滬,進入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

 

當時日本「三月亡華」美夢已破滅,希望能與中方和談,不久汪精衛政府在南京成立,藍家精初至大陸,不懂國語正努力習之,日方安排他以「中國派遣軍特派」身分進入汪精衛政府任參贊武官公署少將武官,負責與汪偽政府推行「和平政策」。

 

那時藍家精在上海的公館,是台灣人最知名的地方,去上海的台灣人幾乎都坐過藍公館的沙發,沙發都見底了怎麼修都沒用;藍家精對家鄉來滬的人,幾乎有求必應,盡力設法幫助,甚至某些空手來滬的人,後來娶妻生子裝滿一船貨回到台灣。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凌晨三點多,藍敏在英租界永安里藍公館臥室中忽聽轟然巨響,驚跳起來,天明才從報紙號外得知日本偷襲珍珠港,揚子江的英美軍艦也被日本轟炸。

 

那時的藍敏,尚不知自己已是重慶方面「工作」的對象。幾個月後,重慶分子施先生問她:「藍小姐,妳是否有意前往重慶?」她當時認為重慶是個遙不可及的抗戰勝地,而家中尚有老母,自小只有在日本媽媽回日本去,母親才從里港大厝搬到屏東別墅來住,與母親相處的時間只有兩年,後來北上唸一高女,畢業後又東奔西走,若到重慶,可能會被日本憲兵抓去,那更將不堪設想,因此未答應。

 

藍家精知道妹妹和重慶分子往來後,很生氣,當著一群部屬的面,拿手槍逼問藍敏:「怎麼空空(糊裡糊塗)和人家見面?」並告訴她,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特高課的渡邊,已經在注意她了;這意味著她的處境很危險,他下令,「不准妳再出門!」

 

她則勸二哥,早日辭去日軍軍部職,回台管理家產,既可繼承父業,也可免去將來日本戰敗後被列為戰犯。

 

二哥:「日本哪會敗,山下奉文才拿下新加坡。」

 

才二十歲的藍敏,早已自「矯風會」福田先生那裡得到很多消息,也看了很多書,她很清楚日本海軍根本不想作戰,但被陸軍硬拖下水不得不戰,所以這種戰爭是打不贏的;同時日本最大的缺點在戰線拖太長,物資供應困難(這種疲相在一九四三年顯現出來)。

 

另外,日本國民只要接到徵召令,不從軍不行,出征的時候都必須高喊「天皇陛下萬歲!」斷氣前一刻,卻都哀叫「媽媽!媽媽!」這些在戰爭後期被迫加入戰場的,大部分是農家子弟,他們不知為何而戰,上了戰場不是戰死就是餓死。她極為同情那些非自願上戰場的日本人,這是一場很悲慘的戰爭,並且認定日本會戰敗。

 

所以她回答二哥:「日本在南洋是背水一戰,山下奉文拿下新加坡,只是曇花一現。」

 

根據藍敏的描述,二哥藍家精看起來像是一個出身顯赫大家族,自小衣食無虞,受人仰視,且完成高等教育,擅長柔道、劍道、騎馬,一路順遂不知利害關係,不夠精幹,受不得委屈的大少爺;

 

然而,當時的上海,既有共產黨的秘密機構,也有國民黨的秘密機構,還有南京的秘密組織,三方面都互相抓人,藍家精若知道某人將被抓,都會事先通知當事人以免被捕;同樣,重慶方面常在上海租界放置炸彈,他因經常出席各種宴會場合,也常接到神秘客打來的電話通知他不要去,以免被炸;他曾「怪罪」妹妹藍敏「把他皮箱中的日本參謀本部一些文件流到重慶和延安」,藍敏則認為是他的保鏢隊長,趁他到參謀本部開會算准時間盜走那些文件。

 

細究起來,藍家精所為,若被特高課抓到實據,他是很難保住性命的。換言之,妹妹以為二哥在日本軍部但不瞭解時局,實際上他遊走於錯綜複雜的環境中,保護了多少重慶方面的情報人員,暗中提供了多少日軍情報給重慶,以及重慶方面為什麼要接近他妹妹藍敏,一切皆因戴笠驟然身亡,成了永久的歷史謎團。

 

板橋林家的落跑新娘

 

渡邊是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的台灣科長,手中握有在滬台人的詳細資料及生殺大權,礙於藍家精的身分,不能擅對藍敏有所行動,但不抓又不甘心,於是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請時任台灣總督長谷川清做媒人,介紹板橋林家居滬的一位少爺給藍敏,然後安排台灣總督於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派專機來滬,接藍敏、林家少爺、林母、藍家精夫婦回台,要藍敏與林家訂婚。藍敏為了能夠出門,佯裝答應。

 

之後,林家少爺每天下午到藍公館坐等藍敏,要麼去上海一流餐廳吃飯,要麼到大光明看電影,再不然就是到仙樂斯跳舞;藍敏無意,不斷躲避,自始至終都不曾問過那位林家少爺,叫什麼名字、是林家哪一房的少爺,以免對方誤會她喜歡他。林母以為她不相信林家的誠意,拿出一個裡面裝滿鑽石、翡翠的盒子交給她,閃閃爍爍的,嚇得她退還給林家;而林家少爺是誠心誠意的期待和她回台結婚。

 

四月十七日,女傭協助她把行李用繩子從樓上吊至樓下,再從廚房偷送出去。她以買東西為藉口,獲得二哥同意她出門的機會,離開前,她寫了一張日文字條留在自己的房間,交代哥哥千萬別找她,否則日本將對華北、華中、華南發出通緝令。

 

但她身上的現金不多,只有兩個金戒指,又不能向二哥張口要錢;重慶分子施先生原想濟助,她不願意,她覺得如果用了政府的錢,將來必得替政府做事。她決定自己設法帶錢,父親曾在她大姊結婚時,到日本名店「服部」訂做了一對白金項鏈,墜子上鑲有兩克拉鑽石和翡翠,送給兩個女兒作紀念,非常有價值,她捨不得,出門後拿這條白金項鏈去暫時典當,打算返滬再贖回來,但一年半後,這個當舖已經無蹤影,她再找不回來了。

 

次日晨,二哥到她臥室外叫門沒有動靜,令人將門踢開,不見人影,即刻發令找人,霎時在滬台人全都知道「藍先生的妹妹失蹤了」;二哥二嫂還得趕到飛機場,台灣總督已派出專機載秘書抵滬來接,林母、林家少爺、渡邊也已候在那裡,而新娘已落跑,一行人尷尬地搭專機回台。

 

二十歲的藍敏,不是只知食衣玩樂、嫁作人婦萬事休的大家族小姐。

 

她想做外交官,想為戰爭烏雲下的家鄉台灣做一些事情,她要離滬赴渝,去見戴笠。

 

兵慌馬亂抵江西

 

四月十九日,藍敏穿著藍旗袍,梳兩條辮子,穿著白襪和皮鞋,在上海北車站搭火車,帶著兩位欲往後方讀書的台灣學生,與施先生一起,前往杭州。

 

到了杭州,往金華,坐船去蘭谿。船上的枕頭布很臭,沒有廁所,她憋了一天,晚上才去船尾方便;經過江山時,挑伕逃命,使她四個行李箱全丟了,只剩隨身衣物和必需品;穿皮鞋走路,磨到腳縫流血,只好換布鞋,勉強繼續走;往上饒的小火車,由於逃離戰火的難民實在太多,車廂客滿,他們爬上車頂,沒想到車頂也客滿,車頂呈三十度傾斜,走得很慢,人累了打瞌睡,沒地方抓,大家你拉我,我拉你,掉下去,再爬上車;

 

到達國軍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駐地上饒後,他們在民房休息兩三天,藍敏被「台灣義勇隊」張一之夫婦盤問「為何要去重慶?」第四天早上八點,日機來轟炸,司令部的人沒有準備作戰就全部嘩然而逃;聽說金華日軍要進駐上饒,民眾跑路,藍敏一行人跟著逃。

 

向閩北崇安走,一行人剛過一座寬橋,轟的一聲,橋斷了;上有飛機掃射,後有大砲追逐,不走也得走;宿崇安旅舍,第一次見臭蟲,改睡地板;到南平時,肚子咕咕作響,而錢已用光,坐在麵攤旁聞到陽春麵飄來的香味,更是飢腸轆轆,平日對陽春麵不屑一顧的藍敏,剝下金戒指,交給同行的台灣學生林麒麟拿去金店換成錢,三人各吃了一碗陽春麵,覺得比任何美食都好吃。

 

自四月十九日離滬,走了兩個多月,此時六月溽暑,夜宿牛棚,當地住戶只要聽到有士兵,馬上關門,一行人連一杯水都不可得,藍敏很後悔當初離滬前不先問清楚行程狀況,「怎麼會如此歹命?是誰叫我來這裡受苦的?沒人,是我自己要來的」,但又覺前途茫茫,重慶還很遠,錢又快沒了,還得照顧隨她同來的台灣學生林盧二人,不知如何才好。

 

接著從南平入閩西,兩邊層巒疊嶂,走在山谷中,瘴氣多且燠熱難當,常是四十幾度的高溫,足足走了一個半月,只覺得一山走過又是一山,似乎永遠走不完。

 

七月中到達福建省政府臨時所在地永安,一行人懷抱見「前輩」的心去拜見省政府第三科科長,台灣彰化人謝南光,謝卻面露不悅之色,幾天後,謝單獨問藍敏:「是否是屏東藍高川先生之女?」「妳進後方的消息,我自重慶方面聽說了,但我希望妳去延安。」「將來若中國勝利,不是國民黨的天下,而是共產黨的天下,所以妳去重慶不如到延安。」藍敏非常意外,沒想到謝南光吃國民黨的飯,竟已加入延安方面了。

 

當時各省與重慶的聯絡,歸屬各省保安處第三科,科長皆戴笠嫡系部下,八月初,一行人經江西瑞金,甫抵江西臨時省政府所在地泰和,江西保安處第三科即向重慶拍密電報告「藍敏已到」,重慶回覆,要藍敏在泰和停留等候。

 

在此期間,中國東南沿海一帶有許多日本軍隊,親自負責情報聯絡的戴笠神龍見首不見尾。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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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笛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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