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秋,南京,代表中華民國接受日本投降的徐永昌將軍家中,兒媳藍敏剛產子不久,收到屏東娘家寫來的信:「有位將軍自稱是孫立人,帶兩個副官從旁門進來,管家曉得孫立人很有名,但他不是在東北嗎,怎麼來台灣,而且要向我們家借一部分房子?」寫信的二嫂是個不管事的人,希望小姑藍敏回台做主。
藍敏雖很年輕,剛為人母,但一向關注時事,早已閱報知悉二戰東方名將孫立人將軍,在東北戰場遭黃埔一期杜聿明拔除新一軍軍長職後,率甫成立的陸軍訓練司令部,自南京遷往南台灣鳳山,美軍顧問團也隨遷而來。適時夫婿徐元德即將赴任中華民國駐日本軍事代表團少校武官,因東京戰後房舍不足、物資匱乏,各國武官眷屬均無法隨行,決定先偕妻兒返回台灣,安頓於藍敏屏東娘家,再赴任東京。
藍家在屏東的別墅,位於屏東郊外,緊鄰鳳山小鎮,四周都是日軍飛行聯隊宿舍,二戰末期引來美軍轟炸,以藍家別墅二樓的避雷針為目標,因此藍家別墅是唯一幸存的洋樓,而鳳山小鎮夷為平地,沒有一處安好,無屋可住。
孫將軍再次登門時,藍敏一眼即見那一頭花白短髮,立即確定,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孫立人將軍。藍家別墅的格局,是一半洋房一半日式的和洋式,孫將軍請求能否暫借一部分以居住,那時藍敏二哥被陳儀政府列為被通緝的「戰犯」,在外避捕,別墅只母親和二嫂住,藍敏乃答應出借。

孫將軍少年時求學留美預科清華學校長達九年,青年時期赴美留學四年餘,深具美式作風,聖誕夜、新年夜皆在屏東舉辦舞會招待美軍顧問團,並發請帖邀藍敏參加,及至晚年她仍清晰記得孫將軍跳華爾茲時瀟灑優美的身姿。
不過,孫將軍只在藍家別墅住了兩年半,因他時常奉命赴台北開會,會議結束搭火車到高雄站已是半夜,司機接到孫將軍載回屏東,每次快到別墅即按喇叭,叭到門口,大門已開,副官迎車而入;此舉吵醒藍敏母親,老人家被吵醒很難再入睡,而孫將軍並不知情。藍敏不忍母親睡眠不夠,向孫將軍提議,請設法將對面原日軍飛行聯隊宿舍修繕後搬去居住,孫將軍得知原因後很吃驚地道歉,並答應搬到對面(今勝利新村孫立人將軍行館)。

藍敏有個年方十九的幫手美英,清秀伶俐,做事快又乾淨,深得信任稱許;對面的日式宿舍繕畢,孫將軍搬過去,但軍務繁忙無暇顧屋,希望美英可以就近過去幫忙,藍敏亦應允。後因孫夫人張晶英無所出,主動安排美英嫁為如夫人,與孫將軍育有四個極好的孩子。
「我們家就像紅樓夢的大觀園一樣」
藍敏系出名門,出身屏東里港藍家。
最早的里港城,即曾祖父藍媽田為防患盜匪,於道光三十五年(一八三五)所築,東西南北四個城門,以珊瑚礁石建成。
台灣古諺「大厝九包五,三落百二門」,形容昔日大戶人家傳統大宅院的規模,藍家在里港的大厝即如此。「九包五」,指前面的門廳有五開間,後堂有九開間;大厝共有三落(台語不稱進,稱落),分為前面的門廳、中間的正廳、後堂(女眷活動空間),房間多至一百二十個門,是謂「三落百二門」。
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爆發,翌年四月清廷割讓台灣,五月日本自澳底登陸,八月攻至台南,父親藍高川時年二十五,與青年組織防衛隊抵抗日軍,事敗。
日治時期,里港藍家在藍高川大量購買土地種植蔗園、土地範圍廣至高雄、至英國倫敦考察銀行業務及歐洲各國產業、創立台灣商工銀行(今第一銀行)後,成為台灣赫赫有名的家族。
藍高川因夫人鄭氏無所出,領養一子,再娶里港大生意人家的卜氏,陸續誕下一男兩女。
一九二一年,幺女藍敏在藍家大厝中間的正房出生,哥哥長她近二十歲,姊姊長她十二歲,最得疼愛。小時候她幾乎沒有進過左右護龍,在她的記憶中,父親藍高川很有威嚴,堂叔們都不大敢來,來了都在一旁,不敢隨便和父親說話。
深院高牆的大宅院,自然不少風流韻事,每個堂叔都有太太六七個,如果他們在外面和別人的太太發生關係,人家先生告到派出所,藍敏父親就得出面去派出所說情求和解,然後很生氣地回到家,堂叔跪在地上,藍敏父親賞其兩個大耳光教訓,所以堂叔們都很怕藍敏父親。這也使藍敏小時候以為,一個先生有好幾個太太是正常的事情,她共有一百零八個堂姪兒,有些她都不認識,而祖先的墓塋亦多,即是此故。
當時家裡傭人、丫鬟約有三四十人,男傭除了清掃庭園者外,餘二三十人皆負責管理收租事宜;女傭十幾人除打掃者外,鄭氏、卜氏、姊姊和藍敏各有兩個丫鬟,皆不做粗工,專事陪侍夫人小姐。
幼時的藍敏,沒事就每天早上和丫環採花給大厝裡的太太們,以為樂趣。太太們不會吵架,但丫頭和丫頭之間會爭吵,她們為了自己的主人出氣,常說:「昨天先生在妳們太太那裡吧?」被問的丫頭就說:「哪有,在某某人那裡。」被說到太太的丫頭,就跑出來和她們妳來我往的鬥嘴,在小藍敏看來,「那種景象真有趣」,「我們家就像紅樓夢的大觀園一樣」;有個堂叔的七嬸嬸,長得很漂亮,原是人家的太太,和堂叔發生關係後,被人家先生告到派出所,堂叔仍設法娶回家,「很像紅樓夢裡的鳳姐,好兇」;不過,「她們每個人都很疼我」。
一九二一年,台灣總督設置「台灣總督府評議會」,會員為遍及台灣北中南知名大家族的大家長,如板橋林家的林熊徵、基隆顏家的顏雲年、鹿港辜家的辜顯榮、霧峰林家的林獻堂、里港藍家的藍高川等人,因評議會員之身分,他們時往東京參加皇宮宴會;另外,藍高川與林熊徵、辜顯榮私交甚篤,亦為當時台灣受日本天皇邀宴僅有的三人,常參加大正天皇在新宿御苑召開的聚會,如春天的「觀櫻會」,秋天的「觀菊會」,之後參加宮內的御宴。每次參加日皇皇宮之宴會,卜氏至少在一個月前即需為藍高川打理行裝,包括燕尾服、西裝及領結、日本和服、搭配的鞋、帽等,各有數十套,行李至少有十二至十五個大皮箱;另偕有一個「總舖」(台語,指廚師)、二個秘書、四個傭人同行。
基於有必要瞭解日本上層階級禮儀,藍高川想娶日人以資學禮,卜氏只好答應,戰後孫立人將軍借居的屏東別墅,即藍高川為安置該知識女性出身的日本太太,特於屏東築此和洋式別墅。約一九三零年左右,日本太太不適應台灣氣候,返回家鄉福岡,藍高川乃在福岡為她再築一住宅。
此後,卜氏才得以由里港藍家大厝遷往屏東別墅陪伴女兒。
藍高川疼愛自己的子女,但也同樣非常威嚴,不讓子女摸錢,一方面怕小孩子拿了錢會亂買,一方面也怕孩子生病,在他看來,鈔票經過各種人的手,很髒,所以藍敏在父親生前不曾開口向父親要錢。從小學二年級到六年級,她都沒有用手拿過錢,買東西都交代管家處理;居家衣服由母親叫人做,外出服則每年由父親帶到高雄訂做;直到考入台北州立第一高等女學校後才摸過錢,但仍然不曾買過日常生活用品;甚至到愛子過世前,她連家裡的沙拉油都沒買過。後來家中沙拉油沒了,不敢去買,向隔壁太太借,又終覺不是辦法,才自己下樓去買,才體會到那並不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不過仍然不敢到市場買菜。
父親重視子女教育,領養的長子十六歲、親生次子十四歲即送至日本唸書,住在日人家中交代須嚴格監督,以淬煉意志力,如冬天不能穿たび(足袋)而穿木屐,造成足凍傷,邊走邊流血;隨日人中午吃冷食,平均一星期才能帶一次配鹽的便當。後長子京都帝大法律系畢業,次子京都帝大經濟系畢業,長女藍錦綿則於台北第三高女畢業後至日本京都女子專門學校唸一年。
父親的生活也極有規律,晚年時,每日晨四時半起床,至後花園做自己發明的運動;六點十五分洗冷水浴;六時半叫藍敏和日本妹妹富子起床準備上學;女兒出門前一定要幫女兒點眼藥,保護眼睛,他自己的眼睛也一直都很好,七十歲時仍能看見天花板上的蜘蛛網。他對穿著亦極為講究,早晨運動完後,換穿寬鬆的「麻晨褸」;十點吃早點,一定得準備一碗新鮮的薑絲虱目魚湯;之後閱報;然後換穿西裝,以備有人來訪;下午二點吃點心,有紅茶、煎甜糕,有時則是水果;休息一小時;三點至書房看書寫字;五點換下西裝,改穿輕鬆的家居服,準備吃晚餐。五點半,食卜氏親手做的香腸、漬鳳梨,並配最好的清酒,訴說從前的經歷。這使藍敏覺得,她的父親是台灣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最有風度的紳士。
想做外交官
藍敏出生時,兩位兄長皆在日本。直到小學二年級的一天,突見一位年輕男子昂然走進家中,丫環告訴她那是她的二哥,她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哥哥。
二哥小學、中學、高等學校、大學、研究所皆在日本完成,因此精通當時日人擅長的柔道、劍道、騎馬,且尤愛騎馬,小藍敏也吵著要跟哥哥學,父親就買了一匹大馬,一匹恆春小馬,由哥哥牽馬教她。大概三個月也學會了,從此成癮,但父親交代過,可以在下午放學回來後騎一個小時,不准一大早騎,怕她睡眠不夠,於是她常常凌晨四五點鐘偷偷起來,騎馬到里港,再騎回屏東別墅,全身馬味,趕快跑到浴室沖洗更衣,然後鑽進棉被裡裝睡,等待父親六點半來叫她起來上學。
一直騎馬到小學六年級畢業,藍敏長成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少女,順利考入台北州立第一高級女學校(今北一女)。一高女的第四年,學校成立了騎馬部,由一位女教師示範,手要怎麼拉繩,腳要踩哪裡,藍敏噗哧笑了出來,女教師很生氣,叫她出去示範騎馬,她拉了馬就跳上去,騎出校門,在外面繞了一圈才回來,女教師愣得張口不語。
一高女大門進去不遠處,有一顆大石頭,上面鐫有「誠實、勇敢、文雅」,此為校訓。高中畢業那年,藍敏在課堂上聽到老師說:「日本天皇對台灣島民均一視同仁」,她馬上用日語回答:「不是!」老師問:「什麼不是?」她說:「天皇陛下對台灣人可能一視同仁,但在台灣的行政人員卻不如此,比方配給的肉,日人六兩,台人只有四兩,其他如布、米的配額,日本人都比台灣人多,哪裡有一視同仁?」老師氣得拿起課本就離開教室,全班同學嚇得噤若寒蟬,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被憲兵抓去打屁股,結果沒事,順利畢業。
事隔幾年她才得知,老師當時氣得跑去找松井校長,要求馬上召開教務會議,主張應將她退學,會上,校長請老師復述一遍她說的話,聽聽看「她如何藐視天皇陛下」,結果,老師語畢,所有的老師卻都沈默不語,校長發言:首先,這個學生即將畢業;其次,她說的是事實,本校校風為「誠實、勇敢、文雅」,今若將其退學,此後一高女將無法立足,而且也害了這名學生的前途。
後來日本同學寫信給藍敏仍不時道歉,她們當時並不知道在台日人與台人彼此間有待遇差別。
在一高女最快樂的時光,是中午休息的半小時,女孩子們到花園坐著談天說地,訴說個人的理想與抱負。藍敏的理想是做外交官,同學們皆笑,因為當時全世界尚無女外交官,她則說,「這是個理想呀,有什麼關係!」
荳蔻年華的藍敏,絕對不會想到,幾年後她會甘冒生命危險,專程去往大陸後方,見戴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