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克阿斯的分岔路口，不遠處便是罪人窟的地盤了。
桑以為他們會就此分別。
或許在未來某次剿匪行動中，甚至會刀劍相向。
然而分開之後，他們比想像中的還要快再相見了。
若說罪人窟是聚集了被社會遺棄的惡人與弱者，游離在王法之外，建立起自己一套秩序──那麼還有一群人，是徹底背離了規矩，由人變成了沙漠裡的毒蠍。
他們晝伏夜出，從內到外都是毒，是來往者的噩夢。
※
桑的上臂、腰側傷口，過了四天早已經結痂，不會對他的行動造成太多妨礙。他能自己回狄賽特城──但是敢在沙漠裡獨行，是人類輕忽的驕傲。
準騎士團副團長有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然而這高超的警覺性，也只夠他在敵人來襲時，來得及把行囊奮力一甩，借力擋下對方的第一記攻擊。。
在月光下，他能隱隱看見那人身上、臉上纏繞著白布。
「誰！」他大聲斥喝。而對方理所當然地沒有回答。
那人拿的是彎刀，向他直面劈砍而來。桑趕緊側身，躲過攻擊。膝蓋向上，用堅硬的關節骨，撞擊那人撲上前的腰腹，然後抬手，再用手肘向下敲打，直擊敵人的後頸。
那人的身體先是被膝擊頂得飛起，又在被硬骨打擊得墜落。最後癱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桑沒有大意，一踏腳，踩上那人的背，確認他不再動彈。並第一時間進行繳械，搶走了敵人的武器。
他彎下腰，抓住對方的頭巾，一把解開，然後拉住對方的頭髮，向後扯──在那人的額頭上，有紅色的花紋印記。
桑心裡暗叫不好。
他立刻放開手，向後彈跳撤離。然後就是一記弓箭從上而下，直落到他方才的踏腳處─
─他避開了，所以那隻劍穩穩地插在倒地者的背上，然後再刺進地面，只留一點羽末在外。
「毒蠍！」桑朝外大喊，「我知道是你們。別躲了，現身吧！」
回應他的，是另一記箭矢。
桑為了閃避，趕忙向側邊撲去，滾地，然後再起身。
他著眼於箭矢的落處，反向推理出弓箭手的所在地。眸光一閃，欺身向那個方向前去。
他確實找到了埋伏的弓箭手。
但年輕的騎士團，並不知道這裡還有另一個弓箭手。於是當他揮刀向一人時，另一人發矢，桑這次來不及閃開，被射中後肩。
「唔！」
他冒著冷汗，顧不上傷口，立刻滾地向旁邊的岩石躲去。他看向肩膀，發現並不是穿刺性的傷口──這個弓箭手的力度較小。
「契帕，走！」
「阿斯列努……」
「走！」
他在岩石後，聽見敵方那兩人的爭執。
桑轉頭確認了下箭傷──然後直接一手向後，掰斷了露在外頭的木枝。
「呃！」那瞬間的疼痛，讓人大腦一片空白。
桑受過的訓練，讓他立刻推理出：這些毒蠍是落單的，並且可能先前遭遇了什麼──或許有一拚的機會。
他握緊並不順手的彎刀，放緩呼吸，靜靜等待……
「你是在向月神祈禱嗎？」
熟悉的聲音讓他倏地轉過頭。
沙漠的夜晚是銀白色的。
沙特那頭亞麻色的卷髮，在月光照射下，竟有些偏金的光澤，如暗夜裡的太陽。
「不是。」桑先回答了他的提問，然後忍不住問道：「你怎麼……」
聽到桑沒有在禱告，沙特似乎心情不錯地笑了下。
「蠍子大概是看上我從哈斯帶出來的藥，派了幾隻來襲擊我。我反過來重傷他們後，他們就跑了。」他聳聳肩，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風光偉業有多麼驚人，「我趁天色黑，跟了他們一路，然後就看到你們打起來了。」
桑跟沙特遠遠談不上夥伴，但此刻面對共同的敵人，桑果斷放下不必要的堅持，和他商量道：「要一起解決他們嗎？」
「好。」沙特俐落應下。
暫時結盟，至少讓我方多一分保證──不過桑只有和騎士團的人一齊戰鬥過，這個罪人窟的沙特……該怎麼做呢？
桑簡單比了些手勢，示意沙特先把要帶回岩石地的醫療包與行李卸下。並在看箭這人居然有帶弓後，替二人分了左右戰線，然後握緊了手中的彎刀。
他知道沙特頗有實力，只是不知二人搭配得如何？
沙特向他點點頭。
站起的瞬間，暴露於岩石掩體之外，但也就一眼的時間，拉滿的弓絃鬆開──那是和毒蠍完全不同的力度，箭矢飛速穿過，直擊正往他們這個方向前來的毒蠍。
戰鬥的訊號已打響，桑不再猶豫，藉著沙特營造的氣勢，從右邊殺入。
為了閃避左右兩方的攻擊，又不要撞在一塊兒，毒蠍們只好往外散開。成了各自一對一的局面。
相較於遠程攻擊的弓箭，手拿彎刀的桑，顯然需要更靠近敵人一些。
「放箭！」
桑大聲喊到，然後旋身，以彎刀擋下自己這方一擊，再壓低身子，一個掃腿，攻了左邊那人一個措手不及。
搭配上沙特的速射，尚未等那人閃躲，便失了平衡，吃上一箭。
一箭一刀，銀光頻閃，沒幾個回合，便成功制伏了二人。
毒蠍趴在地上，丟下武器，雙手攤開作投降狀。
「蠍子是群居的，而且大部分和諧相處。」沙特瞇起眼，瞄準了這群盜匪，「但莫錫跟我說過，如果不是同窩的蠍子，相遇後往往會相互廝殺……所以我們一般會避開你們。」
罪人窟，和沙漠裡遊走的毒蠍，不是同一窩的人。
這時，地上的蠍子似乎認出了沙特，他低聲呢喃：「你是跛腳王旁邊的人？」
「不准這樣叫首領。」沙特反駁了這個稱呼。
他已經把弓又背了回去，於是稍稍拔起隨身的刀，作為示威用。
「是、是，是莫錫大人，流浪者之王，岩石地的首領。你們是流浪者的人。」毒蠍慌忙擺手，接連喊了幾個沙漠這兒對罪人窟比較尊敬的稱呼。
騎士團的桑沒有出聲。
他只是靜靜觀察著，想知道沙特會怎麼處理這些敵人。
「把身上所有東西都交給我，包含衣服。」他拔出刀，指著能出聲的那個，「快、自己動作。」
──這是要放了他們？
桑皺起眉頭，那句「天真」又幾乎要脫口而出。不過考慮到方才的合作，還是勉強嚥下。
一直到自稱維契帕、阿斯列努的兩位毒蠍成員，背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傢伙，在沙特用弓箭指著之下，赤著身子灰溜溜地遠離後，桑才出聲提醒：「這樣很危險。」
「嗯？」
「他們一定還有夥伴，你不能保證他們不立刻殺回來。」
沙特點點頭，顯然也不是沒有設想到這個可能性。
他卻相當坦率地說：「如果夜晚的沙漠饒了他們一命，那就再打一次吧。」
桑嘆了口氣，講出自己原先的設想：「剛剛應該要殺了他們，或者讓我把他們帶回狄賽特處決──毒蠍是沙漠惡名昭彰的盜賊團。」
沙特十分平靜地回應道：「我也是。」
煩躁的心情彷彿被風沙席捲而起。
沙特是罪人窟的人──桑從來沒有那麼清楚地認識到這件事──他是罪犯、奴隸、娼妓、流浪者的一夥。
只是他也更清楚地意識到……
「你……不一樣。」桑十分僵硬地回覆。
一向愛問問題的沙特，此刻卻沒有追問，只是背好原先放在地上的東西，然後和桑提議道：「你先跟我回去吧？等天亮再自己回狄賽特去。」
※
經過幾道曲折的岩窟穴道，他們回到基地裡。
夜已深，首領並沒有親自出來迎接他們。不過經幾個守夜的人回傳之後，當初負責給他們準備行李的史利聘過來了。
「遇到那群蠍子了？」
「嗯，但是東西都沒掉，我跟桑也把他們打跑啦！」沙特揚起笑容，和後勤組的大哥報告。
「傻子。」史利聘不客氣地拍了一下比自己高的年輕人，並不怎麼嚴厲地斥責他，「你早上起來等著被老大罵吧！」
「──誰要被我罵？」
「老大！」
「首領？」
只見不遠處靠在門牆上的男子，披著薄薄一層棉布，手拿拐杖，似笑非笑地看著一行人。
「小鬼、過來。」
「首領您別再喊我小鬼啦……」說是這樣說，沙特還是乖乖向前去。
靠近時，比較高的年輕人彎下腰來，有些駝背向前傾，好在他的首領身邊稍稍縮小自己。
沙特伸出手，想要和先前一樣攙扶莫錫，但是深膚的男子僅是向另一處抬了抬下巴，又和他說了幾句。沙特淺棕色的短髮，輕輕隨風晃動，好像犬類垂下的耳朵似的。
沙特又一次被心愛的首領打發走了。
「狄賽特的騎士。」莫錫那雙帶笑的眼睛落在桑身上，「怎麼又受傷了？」
「一點意外，謝謝您的關心。」他簡單帶過，並作了拉開距離的聲明，「我天一亮就離開，不會麻煩到您們的。」
「沙特挺喜歡你的，我也不討厭你。」莫錫笑著說，「如果你們騎士團之後能不再來找我們岩石地麻煩，就更好了呢。」
桑重申了一次原則：「騎士團的責任，是奉行月神與國王之名掃除犯罪。」
「國王的兵丁、城主的護衛、騎士團的副團長啊，我們自知背負著罪孽──倒是你，別在自以為是的光明中成了瞎子。」
「我不是你狄賽特城的人，沙特更不是。」莫錫一身暗色幾乎融在黑夜裡。他的眼睛直視著桑，好像隱藏在暗處的獵豹，「強盜、逃犯、奴隸、娼妓都聚集在這裡，我們沒有家鄉，也沒有必須祭祀的方向──聽著、月神的孩子，我們歡迎你，但別想把我們拉到你那兒去。」
面對騎士的沉默，莫錫挑起眉，好心地再補上一句：「那些蠍子的箭矢形狀很麻煩，如果不想廢掉你的肩膀，最好早點治療。」
桑的眼神不自覺漂移到史利聘正在收拾的行囊上──那裡是剛從哈斯採買過來的藥物。
然後他搖搖頭，拒絕了罪人窟首領的好意，「我明早就回，不會耽誤的。」
「行，說不過現在的年輕人。」莫錫不再提治療的事，任對方固執己見。
反倒是一旁的史利聘插嘴道：「老大你也很年輕吧？這裡最老的是我啊！」
「史利聘長的是經驗。」首領在面對自己人時，說起話來總是挺窩心的，「我也三十好幾啦，馬上就是腰酸背痛的年紀了。」
講到這，負責管生活大小事的史利聘可有話要說了。
「那是老大你都不好好復健，現在也是，只穿這麼點。」他揚起眉，不客氣地和首領提議：「既然沙特那小子回來了，我明天就讓他負責管你的身體。」
「欸──」
雖然都是些輕鬆的對話，但透露出的資訊量有些多，桑退了一步，示意他一個外人還在這，而且並不想介入其中。
「隨你們吧。」
首領笑了笑，拄著杖，拐著腳慢慢回身，準備回房去。
臨走前，還是交代了下史利聘，「讓我們的騎士睡守夜那兒吧，剛好也有人看著。」
※
隔天一早，桑遵守承諾，立刻啟程回城。
在被從商的父親好一頓責罵後，回到騎士團，以二十六歲的年紀，正式接任了副團長的職責。
騎士團果然沒有解決罪人窟的計畫。
桑在其中多擔任護衛、巡邏的工作，期間也因為不同的任務，再次經過哈斯城，甚至跟毒蠍們打過幾次交道，但很少遇見罪人窟的人。
不過從內部的情報工作中，得知了跛腳王的傷好像略有惡化，以及罪人窟對外的武裝領隊換成了一個年輕人。
「李德交接給其他人了嗎……」桑回憶起當初沙特和自己提到的戰鬥組負責人。
雖然沒有確切的接任者資訊，但桑對於這個人選，隱隱有個預感。
※
又是幾年過去。
騎士團團長換位，是一個年輕氣盛的貴族子弟接任，和桑差不多年紀，只是資歷更淺。
「聽說了嗎？狄賽特要忙起來了。」
因為年紀輕，比起前任團長，在桑面前更加喜歡說些八卦。
桑沒有阻止他，只是不以為意地搭話，「怎麼說？」
「好幾年前二王子來過我們這，看上了一個美女，寵幸了她。」他壓低聲音，像是在講什麼有趣的笑話，「但是前幾個月的貪汙罪，挖出幾個家族的事，意外發現當年那女的啊，被殺前有懷孕，還成功生了個孩子──現在皇室那兒在鬧呢。」
類似的故事很常見，任意妄為的貴族家總少不了這些「祕聞」，只不過這回牽扯了更高的身分。
「那關我們什麼事？」
年輕的團長大笑，拍了拍站得如性格一般端正的桑，「如果鬧開來，我們要給個『交代』啊！」
──雖然遠沒有前任團長資深，但不愧是貴族家的孩子，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皇室的醜聞並沒有爆發，不過暗地下了指令，要狄賽特的城主找出私生子，並不著痕跡地殺了他。
「據查，之前追蹤的麵包店殺人案兇手已逃出城外，有極高的可能性往罪人窟的方向去。」在秘密任務展開之際，桑假裝不知情，主動向團長請示，找了一個理由出城，「請讓我帶隊去追捕他，在他逃進罪人窟前，繩之以法。」
那位幾分天真又幾分成熟的少年，說起自己身世時的表情──明明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但桑還記著。
若推算一下年份，沙特今年二十出頭，正和二王子私生子差不多的年紀。即使沒有證據，他也想要再去看看──提醒他，或者是確認些什麼。
特別是他的樣貌在罪人窟中很是格格不入，若有心人想尋找狄賽特這一帶黑色名單上的異類，很快就能查到沙特頭上的。
──那人或許會死於各種不同的爭鬥，但唯獨不該死在貴族指派的暗殺下。
※
成功找了藉口靠近罪人窟，沒想到的是沙特根本不在這。
明明可能那人已身陷危險，莫錫還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莫錫。」桑按下三番兩次被挑釁的怒火，嘆了口氣，選擇低聲直接跟這位跛腳的首領攤牌：「城裡有傳言，皇室的私生子在罪人窟，很有可能是他。我是來提醒你們注意的，之後城裡再來人，應該就是來殺人的了。」
「唉、副團長，放輕鬆點。」莫錫拄著杖，一點一點往石窟裡走。在背後的騎士發火之前，不疾不徐地說道：「我知道的。」
在夜色中，這位已經掌管罪人窟許久二代首領，腳步不穩，卻又格外堅定地重複：「我知道的。」
TBC.
作者閒話家常TIME：
哇、時隔兩年多的更新，世界無奇不有，您說是吧？
全文有三個比較重要的劇情時間，前面幾篇都是交錯著寫的。
1. 沙特加入罪人窟
2. 桑成為副團長前，來罪人窟探查被抓，和沙特一起去買藥
3. 桑第二次帶騎士團的人來罪人窟找沙特
這三個時間點，三人各自的年齡，大概是：
莫錫（27、35、39）
桑（16、26、30）
沙特（10、18、22）
這篇先快轉一下，把過去三人的牽扯交代一下，主要是從3來寫1跟2的事情。
後續應該就是3，也就是「現在」的時間線了。
不知道能不能繼續寫完，如果有人在追這篇的話，請務必跟我說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