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Blue - 1
火焰在搖晃著。
藍克荀在火中飄浮,心臟隨著火尖沉穩的跳動,就像在母親的羊水一樣溫暖。
他慢慢翻轉,看見火焰下的姚凱唯散發金色的幽氣,地面捲起了強勁的幽風。
火尖翻來滾去,他感到心臟劇烈跳動,有那麼一瞬間火焰幾乎完全熄滅,使得他因此脫離了火,被吹到天空。
幽風帶來了恐懼和寂靜。
他隨著風被捲進虹線帶,在風和虹線的氣流中不斷出現和各種情緒相關的記憶,幾乎要脹破他的理智。
他來到了雷赫米的奉火龕。見到火光,他彷彿見到救世主,只想趕快鑽進火焰,但風如同斬首般削去了火焰的上半部,下半部則被剷除。黑暗立刻主宰了奉火龕,帶來了難以忍受的嚴寒。他再度被吹走。
不斷翻滾之中,他看見雷赫米奉火龕的上方降下了不祥之光。幽風和虹線帶接著將他導向西坊銀行的方向。
就在他的意識快被各種激烈的情緒磨盡時,銀行奉火龕的光逐漸浮現在眼前。
然而就像在雷赫米時一樣,他連光輝都還觸碰不到,火焰就被風和戳得千瘡百孔,化作黑煙。天空降下不祥光束後又將他吹往圖書館的方向。
再一次的,他又陷入了情緒帶來的記憶,就像沒入了無聲的冰冷海水。
憂鬱不斷將他往下拉,焦慮卻頻頻將他扯向不存在的水面,逼得他痛苦難耐,幾近發狂。
他在圖書館的奉火龕又眼睜睜看著火光被虹線影響的幽風熄滅。
狂風和混亂的虹線帶將他吹向最後一個希望──雪足大教堂。
就快了,就快要回家了,他看著下方的房屋燈火不停這麼鼓勵自己。雪足大教堂奉火龕的火焰就在咫尺熊熊燃燒。
如果有身體,他肯定已經激動得涕淚縱橫,感謝的五體投地,但他眼下只能感受,其他什麼也不能做。
彷彿等上了千年終於再次感受到光熱,他感動的安心下來,一股力量卻冷酷的將他猝不及防的拉走。
雪足大教堂在眼前急速縮小,火被吹熄。另外三個奉火龕上方的光柱迅速劃過兩旁,迅速在眼前被拉遠。
這畫面激醒了他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為什麼雪足大教堂上方沒有光?
畢宿通道有五條,現在三條被打開,那神學院的奉火龕倒塌後,狀況又變得怎樣呢?
恐懼瞬間掌控了他。
他焦急著翻轉著想確認後方,回頭卻見到一名黑袍之人露出詭笑,站在發光的井上朝他張大嘴巴。
他發出尖叫的瞬間便被黑暗吞進口中。
他突然倒抽一口氣驚醒過來。
室內發出老舊空調安穩的嗡嗡聲。
他驚魂未定的轉動眼球,快速喘氣。
佈滿灰塵的日光燈管冰冷的整齊排列。水管和天然氣管線在天花板和牆上恣意爬行,外表鏽跡斑斑,像群年老的蛇。
他的視線停在天花板的一個透明人形靈體。
就這麼看著,渙散的意識和記憶這才慢慢在腦裡凝聚。
空氣瀰漫令人不安的藥水味,門外有股某種東西放久發酵的酸味。對面則隱隱傳來他不確定是來自床頭邊的血跡,還是牆上管線的鐵銹味。所有氣味混合成令人焦躁的味道,不斷刺激他的神經。
他開始困惑自己在哪裡。
雖然感到如臨大敵般,但和剛才的夢境以及至今一連串的遭遇比起來,這樣的情況他已經不足以令他動搖。
他翻動左手腕查看。
橡膠管連接到頭上的輸液袋。裡頭的淡黃色液體只剩一點點,不斷滴落到滴室。
對面右側的病床有個重複喃喃囈語的男人。他頭手包滿滲血繃帶,全身不斷發抖。
藍克荀憑著意志力撐起身子,轉身尋找床頭的呼叫鈴想幫助那名男子。一名白袍捲到手肘,雙手臂刺滿刺青的馬尾女醫師不久後走了進來。
見到起身的藍克荀,醫師讚賞的吹了個口香糖泡泡。
她先是抽出筆型手電筒左右移動,檢查了藍克荀的眼球,又戴上聽診器確認他的呼吸,並做了一系列檢查。隨後她拔掉他手背上的注射針,用德文說道:「付完醫療費你就可以走了,不要討價還價,不然就會像那傢伙一樣,OK?」
藍克荀看向那名呻吟的男人,乖巧的應聲後,醫生便滿意的離開了。
一股突如其來的頭痛令他瞇細眼睛。
他開始看到幾個人形靈光在對面其他病床若隱若現。
有些穿過虹線時還發出意象的嗡嗡聲,看來過度曝光,令他有種還作著混亂的夢的錯覺,頭像是被擠壓般很不舒服。
他感到自己的靈視力似乎敏銳了些,就像頻率調不到正確頻道的收音機般,腦內的聲音和視界都變得雜亂,這令他深感不妙而緊張。
離開病床前,醫生回來給了他一杯裝著黑色液體的塑膠杯給他要他喝下。那味道難以形容。但沒多久他身上的不適感就被大幅沖淡,精神也好了許多。
這使得他得以透過意志力無視了一些靈光,但環境的虹線卻產生了疊影。
世界看起來就像在緩慢旋轉一樣。這完全是用眼過度的徵兆。然而就像無視了靈光,他也同樣無視了內心的不安。他自知現在沒時間擔憂自己的事。
許多人的命運正繫在自己身上,他還不能被自己的恐懼打敗,至少不能是今天。
他在病袍套上急救時唯一沒被剪開的夾克,抓著被裝在黑色垃圾袋的私人物品走出了恢復室。
他一眼就看到坐在櫃台旁塑膠椅的兩人。
姚凱唯已經換下詩袍,手臂的袖子被剪掉包上了繃帶,臉色凝重的披著毛毯靠在沙發上。一旁的多里德手托著臉,同樣表情嚴肅地盯著手機。
兩人見到藍克荀先後上前關心。姚凱唯欲言又止的過來扶著他手臂,多里德則擔心前後的打量他的狀況,兩人的表情同樣都鬆了一口氣。
櫃檯另一側的沙發坐著相當年輕的情侶,正壓低著音量吵架。
總算聚首的三人一時不確定這時該從誰和從哪裡開始說起。
藍克荀擔憂看著姚凱唯的傷,那是在音樂會時受過舊傷的地方。這表示蛙點的效力還在,擔心的同時,也彷彿嘲諷著他以前的錯誤。
他正想開口表達關心和道歉,但姚凱唯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將手掌推到他嘴前,表示兩者都不必。反倒是她看起來心事重重,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看著負傷的兩人一言難盡,惺惺相惜,多里德率先打破沉默,讓兩人進入狀況。
他向藍克荀解釋這裡是位於德國街的天城醫院。由於不會通報給警方,很多黑道和未成年人都會來這裡求醫。
早先在姚凱唯要求下,他對古董俱樂部的成員死纏爛打後總算得到背書進入教堂區。
他本想要幫忙光目櫃的事,但沒趕上,沒想到會合時兩人已經情況危急。
避免警方和協會的追查,他再度透過俱樂部成員介紹帶兩人來這裡秘密治療。而這份人情當然也欠在他頭上。
多里德相當苦惱的半摀著臉說:「你們最好,給我一個好交代,不然我會被那些老狐狸,煩死。」
藍克荀理解的點點頭,請多里德先幫忙繳費安排出院手續,否則靠在恢復室門口的醫師似乎隨時會叫出壯漢來,同時他提議換個隱蔽一點的地方說話。
於是三人乘著電梯,來到還沒營業的販賣部。說是販賣部,也只不過是有個熱狗攤車和兩台販賣機的角落座位罷了。
多里德二話不說的為兩人買了熱黑咖啡,自己則買了杯熱柳橙汁。
這個角落只開了一盞燈打在販賣機之間的植物上。因此三人拿完飲料坐到周遭的座位後,光線昏暗的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多里德因為果汁意外的酸燙而吸了下舌頭,有些狼狽卻斬釘截鐵的搶先說道:「我們剛才聊過了。我說了你這幾天的事,姚凱唯告訴我神學院,詩人,馮氏家族的搜查令。特別逮捕令,被黑面具的人攻擊,詩人被帶走。你不是去開光目櫃,怎麼會,搞成那樣?她反抗協會搜查官,我理解,但她幹嘛,攻擊你?」
藍克荀閉著眼睛,一邊舒緩身體的不適,一邊集中精神回想說道:「她說,她是來執行一詩教的命令的。如果是因為保護光目櫃的內容而這麼做的話,一詩教不是擋住工作人員和媒體,而是過來針對我,這個邏輯顯然就不成立。肯定是有其他原因。」
「保護光目櫃的內容?」姚凱唯疑惑的說。
藍克荀吁了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後,決定說出光目櫃裡的卷軸內容。
當然,他也擔心告訴兩人會令他們陷入危險。但如果不這麼做,大家的處境都會更艱難。他相信他們能應付。
如預料中,兩人聽完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內心相當震撼,隨後面面相覷。
藍克荀謹慎地補充說:「在文獻紀錄上,奇格哈修沒有出席百世旅人的葬禮。雖然一般說法是他過度悲傷無法參加,但實際上恐怕是他知道葬禮後會被教會拘留,所以早已逃亡。」
多里德恍然大悟的用拳頭敲在手掌,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一詩教需要維持教會形象,穩定民心和保住支持,所以,不戳穿,奇格哈修。」
藍克荀點點頭贊同,進一步推測:「根據她從我進入教堂區的路上就掌握我的行蹤來看,我認為一詩教早就預料到我會前往教堂區尋求庇護,利用我的視力引導我去調查奉火龕應該就是他們的目的。從這裡幾乎可以確定,一詩教內部的平行溝通存在著缺陷。」
從剛才就心神不寧盯著窗外的姚凱唯總算回過頭來加入話題:「或許一開始確實是那樣,一詩教只是想利用你,但隨著奉火龕和我追查的洗錢案和詩犯罪有關,你在中途才轉變成抹殺目標……不對,可能一開始他們就不打算讓你活著離開教堂區。」
「這是什麼意思?」多里德問道。藍克荀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像藍克荀決定說出重要的卷軸內容那樣,姚凱唯也放下紙杯,猶豫了一下才慎重的決定說出應當保密的辦案內容。
「政府一直在調查馮氏家族企業的金錢流向,這種金融犯罪很難掌握證據,有幾次政府快要獲得有利線索時嫌疑人都會離奇失蹤,現場痕跡也以一種不自然的狀況殘留,這才被警察懷疑是詩犯罪,因此請求解詩協會協助搜查。
我們一直在追蹤一名幫助洗錢的神職人員。這名神職人員負責圖書業務,不定期會從馮氏企業收取捐贈圖書。我們在企業的碎紙堆找到這些捐贈書目的內頁,還原後發現中央內容缺失,懷疑書被挖空藏入物品。負責捐贈書本的企業職員現在已經被收押,但可能是害怕報復或其他因素,不過怎麼質問都不發一語。」
「等一下,那個神職人員該不會姓陳?」藍克荀站起身壓抑著激動的說。
姚凱唯換口氣答道:「剛才已經確認和教堂區通報失蹤的陳姓神職人員為同一人。在一份列出數名詩人的不明帳本中,只有馮嘉禾位於教堂區。那份帳本我們猜測是馮家外借詩人的價碼,其中馮嘉禾的金額最高。這應該和她的詩能力有關。基於她的詩所擁有的便利性,她很可能被安排了許多無法想像的任務。你停留教堂區的那幾天正是我們取得搜索令的時候。按照之前的模式,有關人士都會被排除,她的上級照理說也有安排她去除掉企業職員和相關證據,但她卻沒有執行。可能是因為你和主教的協議有機會讓你調查到教會幫忙洗錢有關的文物,她不得不先優先處理,只是就算是這樣,以她的能力來看,要想處理兩邊時間應該還是足夠的,這裡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讓事情拖到這樣發展。」
藍克荀垂下眼來。
他知道馮嘉禾對他有種複雜的情感,因此很可能延誤了任務。
但他不想對這件事抱有浪漫的解讀,將咖啡放到旁邊,有些吃力的從垃圾袋拿出一支由絨布包裹的物品,伸向多里德。
「對了,這是光目櫃裡的東西,應該可以讓你有個交代。」
多里德半信半疑的視線在藍克荀的臉和手來回,小心接過物品後打開,表情馬上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瞬間激動的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謹慎的用雙手翻轉布中的匕首,立刻研究起來,頻頻發出母語讚嘆。
兩人先將一時拉不回來的多里德晾在一旁,姚凱唯繼續說道:「講到光目櫃,我記得奇格哈修後來就失蹤了,這麼說來,旋心石和海之刺的資料是被教會追來的人拿走了?」
藍克荀快速喝口咖啡答道:「不無可能。但如果他要逃亡回德國,勢必要到港口搭船,而香霍唯一的港口就在練海區,這表示管轄該地的解詩協會或許知情,不排除東西也有可能是在協會手裡。馮嘉禾在馮氏家族麾下,而馮家和一詩教確實關係密切,這進一步證實她了她受一詩教命令的證詞。再說到黑面具組織,我注意到他們的衣服上有碎形圖騰,要說他們是馮家的圍事,他們的打扮看起來更具宗教意味,因此我更覺得他們可能是捲軸上提到的百世旅人的詩人軍或傭兵。」
姚凱唯驚訝的皺眉,想想卻覺得有所道理。
原本情緒高昂的多里德這時突然停下動作,隔著布握著匕首尖端和護手的地方盯著刀稜顫抖說道:「mein Gott……你們看這個。」
藍克荀耐著性子轉頭說道:「對,我知道很難相信,但上頭的污漬就是……」
「這是真品!是雷赫米之刺!我的天!」多里德起身將匕首湊近兩人之間。
姚凱唯沒好氣的對他說:「你確定現在是跟我們科普古董宅知識的時機?」
多里德沒理會她,繼續的激動說道:「你們看這裡!柄尾的地方,這個圓形雕飾上的碎形印記,坊間流傳百世旅人擁有一群秘密信徒,叫作『遂世者』。他們顛倒一般的雷赫米圖騰作為標誌,據說裡面的人來自各個領域,身懷本領,有傳聞百世旅人協助他們開發出許多項目,還進行機密任務。幾年前在佳士得拍賣會【註15】上流出一件被認為是出自遂世者的封蠟印章,當時喊價就高達一千萬美金!」
姚凱唯盯著印記,轉頭確認藍克荀的表情,隨即理解到,這就是那些黑面具人的正確答案。
多里德看著沒有回應的兩人,難以忍受無知般的忿忿說明:「你們不知道嗎?有傳言稱以前奇格哈修在除靈事件和臨床實驗時,就是用這個刺穿靈魂和切斷靈魂和肉體的聯繫,這可是神一般的聖物耶!」
姚凱唯不以為然的嗤之以鼻:「雷赫米神代表的破壞可是致死地讓花又神創生,這些遂世者要是只尊崇雷赫米,八成和撒旦教和新浮士德黨差不多,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藍克荀和緩一下震驚的呼吸,小心的說道:「我以為這只是都市傳說,沒想到會親眼見到……以前在追查案件時,我有聽人提過,只要加入遂世者,他們就能幫助自己變成理想的詩人,獲得想要的力量。如果百世旅人真正的理念是讓詩人取代一般百姓,創造新世界,那遂世者會追隨他也就不難理解。」
「什麼!?你們……所以那些黑面具人,是遂世者?這……這太瘋狂了吧!你們……那他們特地回收詩犯罪的詩人,不就是要再進行詩犯罪?」
多里德抓著頭髮迫切的說道。
姚凱唯捏著下巴低聲推論:「是啊,以馮嘉禾的詩的稀有性,很可能就是這樣。百世旅人之於一詩教,一詩教之於馮家,馮家又和遂世者有關,甚至成員包含遂世者,那或許遂世者也跟馮家的詩犯罪有關。除了洗錢案,我們也在懷疑一樁連環失蹤案和馮家有關,只是這個案件的背後看起來不像是為一詩教,而是另有其人。」
多里德在眼前揮揮手要她不用賣關子:「還能是誰?跟詩有關的機構,就那些。馮家的投資,幾乎涉獵了香霍全境的各領域機關,贊助解詩協會也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就算馮家幫協會做事,也不意外。」
藍克荀捏了捏眉心,想要釐清的對姚凱唯說:「等等,妳提到這件事,是因為你覺得那個案件也和馮嘉禾有關?」
姚凱唯眼神銳利點頭:「嗯,不過只是我的直覺。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失蹤,香霍也不例外,每年平均有將近兩萬五千四百人。大約五年前開始數字突然下降了七分之一,並逐年穩定下降,但今年突然大幅回升,報案多聚集在教堂區附近。除了和馮嘉禾的位置重疊,要說這些失蹤者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是半詩人。」
「半詩人?你是想說解詩協會,對半詩人,下手?」多里德總算稍微冷靜下來,恢復平常的語速。
五年前?靠近教堂區?
多種資訊在藍克荀內心合成不妙的預感。
他看了一眼姚凱唯,說出她在追查的葉姓男子也是半詩人後,姚凱唯露出沉重的複雜表情。
藍克荀迅速啜了口咖啡,拳頭在膝上握緊,緊張卻迫不及待的說:「我一直納悶為什麼解詩協會和馮嘉禾當時對我的移動位置掌握的那麼快速和精確,但如果這中間有個在協會和一詩教都吃得開的馮氏家族,一切就說得通了。關於妳剛說的半詩人連環失蹤案,從時間和地點上來看,和我之前接觸的一位鬼覺詩人不謀而合。他就常在教堂區附近地區作畫,幫助了許多他預見不幸的人。他覺醒鬼覺到過世的這段期間,恰好和失蹤人口的增長時機吻合。他幫助的人或許多半就是半詩人,因而成為馮家的目標。他的死因不是一般鬼覺詩人常見的死因,所以我正好想請妳幫忙重新調查這個案子。
張教授的資料上提到過,半詩人的分布對雲之絲和海之刺都有影響。假設一詩教為了穩能定掌控雲之絲,確實有理由除掉身為變因的半詩人。至於協會如果不是為了海之刺,那只能是班策爾了,班策爾厭惡半詩人,這對他來說是求之不得。」
多里德應聲附和著說:「這麼說,只要我們查出,這件事,不只是班策爾,還可以一舉擊潰,解詩協會?」
在立場上頗尷尬的姚凱唯沒有正面回應多里德和藍克荀提議,轉而提問道:「我想再問一下卷軸的事。追蹤百世旅人的詩那段我不太明白。傘引我記得是一種藝術創作技巧,所以連接百世旅人之詩的東西和藝術品有關?百世旅人的詩確實從界仲伯後就消失至今,但至今為止百世旅人都發生在教堂區裡,一詩教會往往能很快找到,為什麼需要追蹤?」
藍克荀沉默了一會,有些不確定的說出稍早的夢境帶給他的想法。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你也知道我們這種『看得見』的人,作的往往不是普通的夢。我夢見……應該說是看見,在我們和馮嘉禾對峙時,風隨著虹線帶和一股力量一一熄滅了每個奉火龕的火,隨後奉火龕上方的畢宿星向地面連接了光束般的通道……只是很奇怪,最後一個地方,不是雪足大教堂……」
低頭陷入思緒的藍克荀沒有發現兩人臉色鐵青的交換了眼神,抓著扶手繼續艱難的說道:「無論如何,他既然需要追蹤,那肯定有什麼破壞了一直以來百世旅人的詩縮限在教堂區的法則。和各大教堂比起來,觀星台和虹線更有關。我想奇格哈修建立奉火龕不只是阻斷畢宿通道,同時還設立了某種結界,將詩繼續困在教堂區。按照夢境所見,通道已經全數貫通,結界被破壞,那透過鬼覺和傘引顯現百世旅人之詩的物品就是當務之急。一詩教知道內容後,遂世者一定會追查這個東西,而馮家和遂世者有關,說不定會將消息走漏給協會。一旦百世旅人再現,肯定會威脅到解詩協會,這代表解詩協會也會尋找這個東西,甚至想方設法破壞掉。」
姚凱唯和多里德的眼神沒有交會,但表情看來是在思考同一件事。
藍克荀總算按耐不住疑惑,問從剛才一直若有所思的姚凱唯:「妳是不是有壞消息要說?」
姚凱唯深呼吸了一口氣,總算將眼神直對藍克荀,遺憾而堅定的說道:「剛才收到消息,詩人研究所發生了爆炸。」
藍克荀的心彷彿失足墜入山崖,寒冷和恐懼頓時湧上,令他窒息的說不出話來。
「爆炸原因還無法釐清,事發點推測在偽量場對稱機的位置,那是副會長和鞠同學的位置,副會長雖然很快確認平安,但其他傷亡情況目前還沒辦法統計。」
姚凱唯的聲音彷彿越來越遠,將他拖入沉默的漩渦。
那是如夢境中那種讓人不安的寂靜,隨後藍克荀突然陷入了自我厭惡。
他有一瞬間最先想到的不是鞠之晴的安危,而是鞠之晴萬一不在了,自己要為什麼奮鬥?
首倫大學的未來?兩名好友的仕途?少年范姜的請託?和張教授的協議?
內心的感覺讓他總算明白,自己孩童般的自卑和逃避衝動是如此的和想守信與達成他人期望的理念背道而馳。
他真的真心想為這些人付出嗎?還是只是成長過程養成的討好習慣讓他像機器般去達成每個人的要求?
他不曉得自己的心,這才知道自己根本不認識自己。
他只是遵循著成人的責任感和不想被討厭的本能生存下去。
他擔心要求幫助會被人討厭,現況卻是得屢屢不斷麻煩別人,卻難以回報,甚至使人受傷。這種愧疚感和罪惡感不斷將他的理智推至極限,並加深感受自己的無助和渺小。
有趣的是,這是造成他瀕臨崩潰的原因,也是讓他不斷向前的動力。
在腦內所有聲音同時安靜的毫秒間,他得以做出決斷──
既然班策爾還在,一切就不會結束。
不管鞠之晴結果如何,他都要班策爾為這一切付出代價。
他交握雙手,在冷靜的盛怒中向兩人提案。
「姚凱唯,鞠之晴的狀況請你幫忙掌握,有任何第一手消息請通知我。現在首要目標是反擊班策爾。我們可以從馮家的詩犯罪案去調查。只要揭發解詩協會和馮家合作詩犯罪的證據,就能凍結班策爾的權力,阻止他進一步對大學動作,還有限制他參加首席達觀者的權利。多里德,請你調查關於傘引的文物,古董俱樂部應該有人有相關情報,看能不能探聽到和鬼覺有關的傘引文物,避免百世旅人之詩落入遂世者或是解詩協會手中。」
「你是說,那個鬼覺詩人嗎?你到底,有多少把握?」多里德狐疑的問道。
藍克荀面不改色的說:「他生前是鬼覺詩人,至少能從親友再挖掘一些關於鬼覺的線索。而且如果他真的是馮家受協會方所託而遇害,這對我們也是有利的切入點。」
姚凱唯接話道:「我贊成。我和馮嘉禾還有帳沒算完。要是她真的和半詩人連續失蹤案有關,那我說什麼都得抓到她。只不過繼續調查馮家一定會遇上危險,不管它背後是一詩教還是協會,都不是我們能敵。我們不能全部的人都撲進去。所以──」
姚凱唯起身準備離開,對多里德使了個眼色。
多里德意會一笑,露出「真拿妳沒辦法」的表情將果汁一飲而盡,便握爛紙杯甩進一旁的垃圾桶。
藍克荀不明所以的看著兩人。
多里德兩手插在口袋,起身到他面前自信的說道:「你得先避避風頭。你已經打開,光目櫃,又掌握關鍵情報,一詩教一定會想活捉你,所以會幫助你撤掉,協會現在對你的通緝令。等到那個時候,你再出來。再說你現在,身體也需要休養。如果遇到危險,你身體不方便只會拖累我們。這些事情,我們會處理,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麼更重要的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
「首席達觀者。」姚凱唯冷冷打斷他。
多里德雙手抱胸,一臉「說的好」的點點頭。
藍克荀錯愕的看著兩人,姚凱唯則一副不必這麼驚訝的樣子繼續說道:「張教授替你報名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了。萬一出了什麼事,至少你要守住首席達觀者。當得上最好,當不上至少要阻止副會長。我不是想給你壓力,但首倫大學還有解詩協會的未來確實掌握在你手上。你現在必須好好休養,然後精進自己的視詩力。你是我們最後的王牌。」
藍克荀眼神閃爍,沉重的壓力和寄託頓時讓他失去剛才的氣焰。
他正準備低下頭,但被多里德抓住前髮逼著對視。
「不要逃。已經無處可逃了。」
15. 創立於18世紀,是世界最大的拍賣行之一,以紐約、香港和倫敦為主要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