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Green - 1
灰色的天空大雨滂沱。
葉修司撐開傘下了馬車,到另一邊開車門為戴紳士帽的男子遮雨。
兩人走進葉修司的貨棧門簷。
門前堆著幾層高的木製貨箱和多種家具,工人們正吆喝著忙進忙出。
黑髮男子拄著拐杖,一手立起大衣衣領遮住臉孔。
他的神色憔悴,頭髮雜亂,久未整理的茂密鬍鬚使他難以一眼辨識原本的外貌。
這兩個禮拜來為了掩飾百世旅人的死亡,他的身材消瘦許多,眼窩也出現深深的黑眼圈。
男子名為奇格哈修。
兩個禮拜前,他對外聲稱要親自照顧病弱的百世旅人,不讓任何人進房間。
案發當晚處理完物證後,他整理好百世旅人的遺體,在四天後對外宣布百世旅人的死亡。
為了掩飾死因以及爭取時間,他要求親自主持入殮和葬禮,不讓任何人靠近遺體。現在整個教會上上下下都忙著安排百世旅人的後事。
教會方面,行政事務不是亂成一團就是停擺,但他必須冷靜下來繼續運行教會。
不停粉飾應對、緊鑼密鼓安排各種處理,加上內心未消化的事實和情緒,種種繁忙和壓力讓他短時間內鬢髮發白。
「這樣就可以了嗎?先生。」
葉修司俐落的收起傘,轉身憂心忡忡的問。
奇格哈修不讓葉修司稱呼姓名。因為他現在可不能被教堂人員以外的人叫喚。他的行蹤現在必須絕對保密。
「抱歉,把你給捲進來。」奇格哈修歉疚的說。
葉修司微微欠身。
「先生曾經幫助過內人和小犬的詩,又幫助過敝貨棧的營運,只要能夠效勞,不管何時一定全力相助。」
奇格哈修壓低帽簷致謝,走進貨棧大廳。
兩人一前一後到二樓的會客室。
葉修司親手沏了茶放在奇格哈修前,但奇格哈修沒有拿起茶杯,只是從風衣拿出菸斗劃亮火柴,葉修司也坐到對面沙發拿出菸盒,憂心忡忡的抽起香菸。
樓下的忙亂聲似乎在吞菸吐霧中暫時變得遙遠。
他們懷著同樣的疑問,也同樣感到惴惴不安。
還有多少時間?
葉修司憂慮的是,在幫過奇格哈修「這件事」後,還有多久會被發現?而自己還剩多少時間離開?
奇格哈修擔心的是,自己的行為有沒有哪裡令教會起疑,以及接下來要做的事會不會影響自己逃亡?
然而自己又能逃到哪裡?又為了什麼而逃?
思考意義令他痛苦不已。他不得不握緊扶手上的拳頭。
他大可放棄接下來要做的事。然而使命感和他的尊嚴緊緊綁定,不容他逃避。
這是他悲慟的抗議,或是守護人民的責任感,也可能,是曾經情義至深的反撲,亦或者都是。
這棟貨棧就在西坊教會銀行後方,即將作為銀行的擴建項目被買下。他將在那之前完成逃亡前的最後一項布置工作。
在百世旅人死後,他陷入了深深的憂鬱和焦慮,幾乎無法思考,根本是依靠本能的擬定好一切計畫。
完成了初步的隱瞞後,他先以百世旅人病重為由,佯稱以虹線治病,發布將所有觀星台改建成奉火塔的命令,讓不明白箇中原理的教堂人員執行。
同時他在一夜之間完成用來偵測畢宿通道的偽風向儀設計,交給花又真崇寺建造。
對於封印了百世旅人靈魂的畫像,為了不令教會起疑心,他按照原定計畫派人掛於雪足大教堂。至於分離出來的百世旅人之詩,他無法將之留住,於是以鬼覺與之相連,固定在當時案發房間牆上的一張無明畫派畫像。
之後他帶著畫和未完成的幾樣作品偷偷來到貨棧找好友葉修司商量。
葉修司的口風是出了名的緊。
正因如此,不管是怎樣的貨物都有人託他運送。
幾年前葉修司身陷走私槍枝和珍稀植物的麻煩時,奇格哈修以教會的名義幫了他一把。後來奇格哈修要葉修司幫忙張羅各種得來不易的古怪研究素材,一來一往中,兩人建立起深厚的友誼和信賴。
為了能夠讓鬼覺連結到穩定的生命能量,進而讓畫透過傘引顯示未來百世旅人之詩的靈魂,這個連結體必須要身體健康,並有很強的靈力才能夠追蹤未來百世旅人的靈魂位置。
他告訴了這位密友所有設備的用意,並請求他在靈術方面的造詣。
以奇格哈修不夠成熟的靈術,他沒辦法做到讓鬼覺連結靈魂這麼複雜的引附。
葉修司知曉後,固然對一切感到震驚,但很快就理解奇格哈修的苦心。
或者說,從他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時,他就覺悟自己已無法脫身,同樣沒有退路。
不只是貨源和運輸管道,葉修司在人脈和情報上也是經營有方。
靈力比視詩能力有更大機率會遺傳。考慮到這個引附可能會超過一代的壽命時長,比起胡亂尋找靈力者,鎖定一支家族的作法更為穩定。
葉家雖然靈力強大,生育力卻不高,常常幾代都是單傳,並不保險。再者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壽命減短和身陷引附狀態的危險。這是他不可退讓的軟弱。
因此他馬上想到了受山神眷顧的姚氏家族。
奇格哈修希望葉家能世代監守著畢宿通道和百世之詩,同時守護姚家,為受到鬼覺引附的靈魂引渡和祈福。
這不只關係到姚家,更關係到整個香霍。葉修司任重道遠,拍胸脯答應了。
計畫定案後,兩人造訪姚家位於千別山主峰的古宅。
他們暗中選中一人,由葉修司悄悄施以靈魂引附術,奇格哈修再使用造詩術。這樣一來,靈引和鬼覺便附著在無明之畫上。
之後兩人來到千別山莊,在旅棧停留兩天。直到在奇格哈修曾在山莊留下的密室布置好畫與裝置,才以舵石打結虹線封存,回到葉修司的貨棧。
大雨毫無止息之意。
奇格哈修叼住菸斗,從口袋拿出手帕包住的物品,放到葉修司桌前打開。
那是他們開啟密室的十字形舵石,摸起來相當滑溜。
奇格哈修憂憂的說:「這個東西你收好,等你搬離教堂區後找個地方藏起來。」
葉修司凝重的凝視著舵石,看向總算拿起杯子喝茶的奇格哈修。
「先生,今天會完成嗎?」
他指的是隔壁的房間。
這話不僅是在確認情況,也是在確認自己何時可以離開這棟建築,難以掩飾擔憂和催促。
奇格哈修以前就認為這裡虹線交錯位置絕佳,有時也在這裡進行虹線的研究。
在他們出發去進行依附前,奇格哈修幾次在這裡加緊時間趕工裝置。
他即將把帶來的東西封存在房間裡。
「快了。等你的人搬完東西就可以準備封牆。」
「好的。」
奇格哈修說罷熄掉菸斗起身,轉身要往房間去。葉修司語重心長的叫住他說道:「先生,我已為您安排好船,等您這邊結束,隨時都可以出發。」
奇格哈修停下腳步,心情複雜的咬了下嘴唇,這才回頭壓低帽子致謝,走向隔壁房間。
他推開精緻的木門,一股不流通的灰塵味撲鼻而來。
房裡空間不大,沒有任何窗戶。
他沐浴在從牆上各處水晶和石頭射進的虹線,緩緩走向了房間中央桌緣立起平齒的古董桌。由於是趕工製成,邊緣不得已有些粗糙。
他抬頭看著天花板小小的圓形花窗透進的外頭微光,感到未來比這抹光線還黯淡。
環視過室內雜亂無章的虹線,他茫然的吸口氣,動身彎腰解開桌邊的大皮箱。
他捧著光目櫃擺到桌上,再單手從皮箱拿出一只精緻的玻璃杯和半瓶紅酒,抱著皮箱靠到牆上。
斟上一杯酒之後,他喝了一口,接著拿出牛皮紙和筆壓在皮箱上,開始寫下自白。
說是自白,這更像是告解,也是無法壓抑的怒火和怨懟。
告解在紙上漸漸成為了控訴。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是他?
或許是酒的催化加重情緒化,也或許是狹小的陰暗空間和虹線穿梭影響使然。
不得不再次回想不堪回首的種種,好幾次他都必須狠狠咬著手臂才能逼迫自己繼續寫。
他的思緒不斷被過去的美好和心碎的記憶攪得凌亂。他恨不得能痛快的砸毀眼前的一切,但理智卻讓身體無法動彈。
這也是他為什麼沒有對葉修司提起旋心石和海之刺的資料。因為他不想讓一人掌握所有情報,增加難以預測的風險。
按照同樣思路來看,他認為也不該在信裡說明這兩樣東西的下落。
然而身為研究者的責任感讓他無法就這麼葬送這些得來不易的心血。
咬牙猶豫半晌,他只能懷著憂心和僥倖,想辦法另尋其他地方永久隱藏。雖然知道這個決定可能會種下不可挽回的禍種,但他仍不想改變決定
芳樽已盡,墨筆收乾。
他巍巍顫顫的靠著牆站起身,手拎著空酒杯,一手提著皮箱來到桌前。
他將酒杯推進光目櫃,再將剛才的牛皮信用繩子繫好送進杯中。在他關上最後一個櫃面之前,酒意令他差點忘記最重要的東西。
他把手伸進風衣,害怕而試探的觸碰皮革下的冰冷物體,遲疑再三後,總算將之拔了出來。
銀色匕首的鋒刃已被乾涸的血跡拭去了光彩。
這是與師友第一次狩獵時,他所贈與的匕首。
這是與偉大旅人在學術上,一同披荊斬棘的匕首。
這是殺死狂徒的匕首。
這是葬送知音的匕首。
這是不捨斬斷至交靈魂的匕首。
框啷。他讓銀刃滑落杯中。
捨棄過去和面對未來的恐懼終於壓垮了他。他的手扶在桌緣,身體止不住的下沉。
他趴跪在地面,在黑暗中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