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漸靜,風聲漸歇。
裘青洛仍抱著頭,一臉懵然地看著四周,彷彿尚未從那場狂意中完全抽身。他的呼吸逐漸穩定,眼神也漸漸回復清明。
裘青淵站在他面前,眉心微皺,語氣沉穩中帶著幾分從未有過的嚴肅:「你方才,起了走火入魔的徵兆。」
他語氣微頓,目光落在弟弟眼中,清晰而堅定。
裘青洛怔住:「我……什麼?」
話才出口,體內一陣虛脫感猛然襲來,氣機如潮水退盡,筋脈空虛,腳下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額上冷汗直冒,臉色一時慘白。
先前的走火入魔讓他身心失控,將他這所剩的氣力與意志一口氣燃盡。
裘青淵立刻彎身扶住他,語氣略緩,卻仍帶著兄長的責備與叮囑:
「若非今日是點到為止,你不僅會傷人,也要傷己。」
他看了弟弟一眼,眼中帶著既理解又恨鐵不成鋼的複雜情緒。
「這領悟來得突然,未經梳理,來得快散得也快。」
衛冷月一直沉默,此刻終於低頭一步,語氣淡然卻坦率:
「是我疏忽了。方才雖已察覺異狀,但我應當第一時間制止他。讓他失控,是我的責任。」
她語氣平靜,並不辯解,也不推諉。
裘青淵卻搖了搖頭,語氣一改方才的嚴厲,沉聲道:
「這話不該你說。那是我這個兄長的錯。」
他站直身,語氣中多了幾分沉穩與自省:
「我應於平日就先與他講清楚——何為武道之路、何為心之節制。若我早說一句,提醒他未必當下能悟,卻也不至於如今一時氣血上頭。」
他頓了頓,聲音一沉:
「而且……真正能將他從那種混亂中拉回來的,不是衛姑娘妳——是我。」
他回頭望向衛冷月,神色誠摯:「他是我弟弟,自然知道哪裡下手能讓他醒過來。所以不怪妳。衛姑娘當時退開,是對的。」
言畢,他低頭看著那正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少年,眼神複雜。
「走火入魔不是丟臉的事,沉不下心,才是。」
裘青洛坐在地上,呼吸漸定,眼神卻仍帶著一絲飄忽。
他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劍,再抬頭望著天,忽然露出一個傻兮兮的笑容,像個剛吃完大餐還回味無窮的孩子。
「我剛才……」他轉頭看著哥哥與衛冷月,眼神閃閃發光,「那感覺……就像我整個人隨著心在動,劍也跟著動,不是招式,也不是誰教的……就是很暢快、很舒服,像我知道劍會往哪裡走,不用想它也會動。」
他話語急促、眉飛色舞,臉上的紅氣尚未退去,語氣中滿是喜悅,絲毫不顧此刻頭髮早已被汗水濕透、貼在額上,滿頭亂翹,像極了被風吹亂的小雀窩。
裘青淵原本還想嚴詞警告,見他這副模樣,一手已舉起,正要再給他腦袋來一記「清醒掌」,卻在半空停住,輕哼一聲,手掌改為五指大張,在他頭頂胡亂揉搓起來。
「暢快個頭!」他嘴上斥道,臉上卻略微帶著笑意:「真該讓爹娘看見你方才那模樣,像個瘋癲的傻瓜!」
那力道一點不留情,直揉得裘青洛的頭髮像鳥巢一樣炸開。
「哎哎哎!別揉了別揉了!」裘青洛連忙伸手護頭,卻仍擋不住笑意,仍是一臉欣喜,「可是真的好奇妙啊,哥,我好像……隱約抓到點什麼了。」
裘青淵這才收手,收起戲弄的動作,面上多了幾分認真。
「你確實會感受到些東西。」他點頭道,「那是你從『意』跨入『勢』的邊緣。」
他看向衛冷月,又看了看周遭圍觀的護院與侍從,語氣不再單是說教,而像在藉機向兩人闡述一條真正的武道之路:
「這世上練武的人多的是,多數止於『意』,靠一股不服輸、想勝敵的心氣支撐招式。這一階,講的是本能,是衝動,是怒火或恐懼催出來的力量。」
「但若那股意念夠強,有朝一日會化成氣勢——那就是『勢』的開端。」
「勢,是『意』的外顯,不靠喊,不靠力氣,而是你站在那裡,就讓人感到劍未出,殺氣已至。那股壓迫,就是勢。」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衛冷月:
「不過,勢若無心導引,易亂易走火。你今日就是運氣好,才沒被反噬。」
裘青洛聽得一頭霧水,又有些懵:「那……我剛才是勢嗎?」
「不。」裘青淵搖頭,「你是碰到勢了,但還沒學會駕馭它。」
他深吸一口氣,接著道:
「而『理』,才是最高的那層。不是憑一時激情,也不是靠氣勢壓人,而是……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動、什麼時候該動、怎麼動最合道理。」
「那時候,你的心跟身、劍跟氣,已經是一體了。」
他語氣低緩,似在說給眼前兩人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意是狂潮,勢是波浪,理才是海底的沉靜。可惜多數人被第一層浪捲走,連第二層都撐不住,更別說第三層了。」
裘青洛聽得滿臉嚮往,喃喃道:「那我……以後還能再進一步嗎?」
裘青淵望他一眼,忽而一笑,拍拍他仍亂翹的鳥窩頭:
「那得看你能不能先學會收斂,再來談之後的事。」
衛冷月站在一旁,靜靜聽著裘青淵的講述,面上雖無太多表情,心中卻微微起了波瀾。
意、勢、理……
這三個字如水滴入心湖,漣漪層層擴散。
那麼,我……又是在哪一層呢?
她低頭望著自己腰間的劍鞘,想著衛無咎並沒有和她說過這些。
她想著自己出劍之時的感覺——沒有刻意運力,沒有憤怒或激昂,有的只是「應該這麼動」,身與劍同,氣與勢合。
就像風動、葉落、水湧,自然而然。
那又是什麼?
她眉心微蹙,神色略顯出神,顯然沉入思索之中。
裘青淵見到衛冷月的異狀,立刻察覺,語氣一收,趨前半步,語調和緩地笑道:
「衛姑娘若是覺得困惑,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方才那一番說法,只是家父早年與在下、以及幾位江湖中人閒談時,歸納出來的一點心得而已。」
他略帶歉意地一笑:
「不是什麼正統武經,也不是什麼定理,更非萬人皆適的法門。武學一道,本就無絕對。人的性情、根骨、經歷、所遇之人,皆會改變其路數。」
他雙手抱拳,語氣誠懇:「所以衛姑娘若覺得與自身所學不同,大可不必糾結。只管照自己心意走下去,自會明白。」
衛冷月聽完,抬眼望他,沉默半晌,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受教了,多謝。」
字不多,卻是她難得說出口的真心感謝。
場中氣息漸定,風聲與劍意皆隱。
眾人直到此時才敢靠近,有人放下屏息已久的心懸,有人低聲私語著剛才的場面,不少護院面帶敬畏之色,目光時不時投向場中那道靜立的白衣身影。
花枝、小蠶與雲雀早已急急跑上前,一邊圍著衛冷月轉,一邊七嘴八舌地問著:
「阿冷妳真的沒事嗎?剛才那樣……我都快嚇死了!」
「剛剛那一下妳怎麼躲的啊?我都看不清!」
「妳剛剛好像根本沒出招啊,怎麼就讓他退了三步?」
衛冷月嘴角微動,似想開口,卻又不知道從哪裡回答,眼神卻柔了幾分,像是湖面被鳥羽輕點,漾出一圈溫和的波紋。
這時,四娘也上前了。
她並未言語,只是默默靠近,眼神從衛冷月的肩、腕、膝、側腰一一掃過,仔細地檢查著有無傷痕,神色間盡是擔憂。
那雙眼細細地看、靜靜地巡,卻彷彿在說——她不只是在看身體的傷,更是在補回先前那段距離。
沈如蓉站在不遠處,見狀並未上前,只垂目一笑,輕輕搖頭。
她心中明白,這段時間四娘心中有懼有疑,那日血戰後見了衛冷月身負重傷、手染鮮血,終究一時難以釋懷。
如今四娘願意靠近,願意主動,這正是最自然的破冰時機。
她身為主母,此刻不宜插言,便將目光收回,退後半步,靜靜地看著。
四娘站在衛冷月面前,神情有些複雜。她原本想開口責備對方太過冒險,卻又說不出口;想問她是否介意自己冷落她,卻也開不了口。
她像個擔心孩子生氣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沒傷著哪兒吧?」
衛冷月有些訝異地望著她,眨了眨眼。
這些日子,她一直以為四娘生氣了,所以不敢多話,更不敢主動靠近。卻沒想到,四娘此刻竟這般關切。
她輕輕搖頭,聲音一如往常般平靜:
「我沒事。」
簡單三字,卻彷彿解開了什麼。
四娘怔了怔,看見衛冷月眼中並無疏離與防備,一時心中愧疚、感動交織,再也忍不住,猛地將她摟入懷中。
她抱得很緊,像是要將這段誤會與距離都緊緊擁住,聲音顫著,淚水不自覺滑下:
「是我不好......是妳救了我們……我……我沒用,和冷丫頭生分了……」
衛冷月沒有推開,也沒有言語,只是微微抬手,輕輕回抱了她。
花枝、小蠶與雲雀見四娘忽然將衛冷月緊緊抱住,那番眼含淚意的悔語,她們三人原本還想湊近說點什麼,但彼此一眼對望,便都懂了。
花枝輕輕拉了拉小蠶的袖子,小聲說:「咱們……退開些吧。」
小蠶點頭,雲雀也沒多言,三人默默退後幾步,站至場邊,遠遠望著那兩人相擁的身影。
她們都看得出來,四娘這段時日的疏離與困惑,而衛冷月也從未主動解釋過什麼。這樣的裂縫,是旁人再多的勸解也補不上的。
這種事,向來都是旁觀者清,但清了也沒用。總得當事人自己走出來。
此時此刻,無需言語,懷抱與淚水已將那層隔閡悄然融化。
場面一時溫馨。
練場邊的緊繃氛圍也隨之散去,陽光仍照,風聲徐徐,宛如什麼都沒發生過,只餘下一地踏實的人心。
就在此時,裘青洛也終於恢復了一點氣力。
他一邊拍著腿,一邊晃了晃手腕,終於站穩了身,搖搖晃晃地走回哥哥身旁,見衛冷月與四娘相擁而立,四周人皆露出輕鬆的神情,不禁歪頭問道:
「怎麼回事啊?剛剛還好端端的,現在……怎麼感覺像什麼感人場面?」
裘青淵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著那一幕,語氣淡淡道:
「別多問,哥哥也不知道。不過……看樣子是好事就是了。」
說著,他伸手拍了拍弟弟的後腦勺,補上一句:「你能站起來沒丟臉,就已經夠值得感恩了。」
裘青洛摸著剛被拍的地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嘴裡嘀咕了句:「不就是稍微走神了點……」
不遠處,阮承讓與沈如蓉也站在一旁靜觀。
阮承讓雙眉微展,目中帶著一抹久違的安然。沈如蓉則微笑著輕歎了一聲,將手中絹帕微緊了緊,語氣溫和:
「如今府中之人,留下的已不多……我只盼大家能彼此守著,不要再多什麼失散與錯過了。」
阮承讓點頭應道:「失了,才知什麼最重。」
四娘這才回過神來,發現周圍眾人的目光紛紛投來,有驚訝、有欣慰,也有幾分打趣的笑意。
她臉上一熱,連忙鬆開了衛冷月,微低著頭,從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動作雖快,仍掩不住哭紅的眼眶。
她整了整神色,轉身對著不遠處的阮承讓與沈如蓉深深一禮,語氣帶著幾分不好意思:
「讓老爺、夫人見笑了……是奴婢一時激動,失了分寸。」
沈如蓉溫柔一笑,搖搖頭道:「無礙,這是好事。」
她目光從衛冷月與四娘身上輕輕掃過,眼中盡是寬慰之意。
阮承讓亦點頭笑道:「府中這些日子經歷不少,如今能見妳們齊心,正是我們最盼的。」
他轉向場中裘家兄弟與衛冷月,語氣微提,朗聲道:「今日這場比劍,雖有些波折,所幸有驚無險。阮某外行,只看個熱鬧,卻也知這場比試十分精彩。」
裘青淵聞言抱拳應道:「阮老爺過獎了,兩人不過互相切磋,比劍只是表面,其實更多是……借招悟心,點到為止。」
他特地放慢語氣,用旁人能懂的方式解釋,頗有一番「文人說武」的分寸,倒也得體。
阮承讓笑著頷首,忽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不過……依江湖規矩,這等比劍,總該定個輸贏罷?」
裘青淵一時語塞,略顯遲疑地望了衛冷月一眼,又看了看弟弟。
他心道:這怎麼算?說平手吧,青洛的確出了全力,可也沒討著便宜;說他輸吧,又沒分出高下……正思忖間,身旁裘青洛忽然搶先出聲。
少年一臉正經,拱手開口:
「是我輸了。」
說這話時,他面上沒有絲毫玩笑,語氣反而難得沉穩:「比劍也是比心。我的心不穩,被情緒帶了走,甚至還走了火。衛姊姊能激起我心中埋藏的東西,這便是比我高明。」
此言一出,四周一靜。
裘青淵轉過頭來,像見了鬼似地盯著自家弟弟,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你……你什麼時候學會講這種話了?」
但緊接著,那目光中慢慢浮現出一絲欣慰,嘴角微揚:「哎呀,我弟弟終於長大了,會明事理了!」
裘青洛一聽,馬上不服地反駁:「我本來就一直明事理好不好!是你從來不信我!」
「那就好。」裘青淵拍了拍他的肩,忽然正色:「既然你知道這場比劍有所得。」
「回家之後,每日提起兩刻鐘起床,讀書兩個時辰,收心、沉氣,把你今日的感悟慢慢記下來。」
裘青洛臉一垮,睜大眼睛看著哥哥,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災難般,「哥——我錯了,我剛剛那些話可以重講一遍!」
場邊眾人聞言皆笑,連氣氛也輕快起來。
這場未見血的比試,最終成了一次心的對話,也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悄然拉近了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