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土之心與沉睡的王座〉 深淵的影子雖遠去，卻像一縷寒潮，仍在她靈魂深處緩緩流動。 那是水的記憶——冰冷、幽暗、孤寂，會在無人注意的夜裡再次潛上來，輕輕碰觸她的夢。 她以為自己會永遠被這份冰冷裹住，直到那天，山中的風帶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觸感——溫厚、沉穩、帶著泥土與礦石的氣息。 這是大地的呼吸。 它不急不緩，卻像看不見的手，輕輕覆上她因深淵而發涼的心。 她開始意識到，水與土本是同一個世界的不同面——一個是流動的記憶，一個是沉睡的記憶。當她跨過這扇門時，大地會用它的方式，讓她明白什麼是守護。 那年秋天，山中的天色提早暗下來，風帶著未降的雨意，冷得讓樹葉邊緣微微捲曲。十五歲的賽拉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腳下滿是落葉，踩上去便傳來細碎的脆響，像舊書頁翻動的聲音。 當她走到一棵孤立在坡地上的老榕樹旁時，腳步不自覺停住。那樹乾枯如骨，枝幹焦黑，裂紋深得能看見裡面乾涸的木質纖維，像被火烤過卻又長年受旱。空氣中帶著灰燼般的氣味。 就在那一刻—— 不是耳朵，而是心臟聽見了某種聲音。 那聲音極輕，沙啞，彷彿千里之外的哭泣，穿過層層泥土與石脈，落在她的血液裡。 她遲疑地走近，伸出手，指尖觸碰粗糙的樹皮。冰涼、乾裂，像一具將死的軀殼。 下一瞬，掌心有什麼在覺醒——一股溫熱由她的手心湧出，緩慢而堅定地滲入老樹的年輪深處。那暖流彷彿地底溫泉，帶著礦石與濕土的氣息，沿著枝幹的紋理攀升。裂紋間透出淡淡的琥珀色微光，像沉睡的心臟開始微弱跳動。 她的視線模糊起來—— 枯木的軀體不再只是眼前的樣子，而是展開了它的一生： 幼苗時在清晨露水中顫抖、夏日枝葉如傘般鋪展、暴風折斷枝條、旱季奪走水分……還有一次次孤獨地忍耐風霜。每一段記憶都帶著沉默的疼痛。 胸口某處被牽動，她不自覺加深了輸送暖流的力量。 ——「妳聽見了我的聲音。」 那聲音低沉而厚實，帶著礦石摩擦的質地，如山腹遠雷。腳下的土地微微震動，一圈淡金色波紋自她腳底擴散。 枝頭上，一片片原本枯黃的葉子漸漸泛起嫩綠，雖仍脆弱，卻像重新吸到第一口春水般顫動。 「這是……我的力量？」她低聲問。 ——「這是大地的心跳，也是妳的心跳。」 聲音不再只是耳語，而是透過土石傳入她的骨骼。 那一刻，賽拉感覺自己正與大地某個古老而廣闊的意志連結。遠方的風帶來另一種更深沉的低語——沉穩、厚重，帶著令人想跪下的敬畏。 ——「賽拉，沉睡的王座在等待。大地記得妳。」 她抬頭看見厚重的雲層壓向山巒，像一座無形的試煉門正在關閉。深淵的影子未遠去，而是在大地的脈動中變得更加清晰…… 春天來臨時，山裡的早晨仍帶著涼意。那一年，她和父母回到外婆家，屋外的田野剛換上嫩綠，油菜花香隨風飄進屋裡。 晚飯後，外婆笑著提議： 「明天去看櫻花吧！山上的櫻花全開了，美得像一幅畫。更好的是，山頂有個火車站，一天就一班上山、一班下山，我們明早跟舅舅、表妹、表弟一起坐火車去，還能看風景。」 話音剛落，一道低沉的聲音從賽拉的心底響起—— ——不要搭火車。 那聲音沉穩、帶著壓力，像山脈在胸腔中移動。 她微愣，不敢直接說出口，只是挽住外婆的手，帶著撒嬌的語氣：「外婆，我想坐爸爸的車去嘛，這樣時間多一點，不用跟很多人擠火車。我最不喜歡擠來擠去的了～」 外婆最疼她，便笑著答應：「好，不搭火車。」 翌日清晨，櫻花山像披著雲霞。滿山粉白在陽光裡如潮水般傾瀉，花瓣隨風翻飛，如無數雪片漂流在空氣中。遠望山脊，粉色的河流在花海中緩緩流動。 他們沿著花道走到兩山之間的低谷。低谷中央，一座竹索橋橫跨溪上，竹纖維在風中輕晃，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賽拉踏上橋時，耳邊傳來——低鳴。沉悶而痛苦的嗚咽，從橋身滲入她的腳底，順著骨頭傳到心臟。她覺得心跳與那聲音重疊，像被大地的脈搏束縛。 「這座橋……在哭。」她輕聲說。 家人原以為是開玩笑，但舅舅停下腳步，神情驟變——那聲音確實存在，且越聽越令人不安。 賽拉感覺那聲音裡有無形的重量，像山在預告即將到來的痛。她胸口忽然一緊，低聲說：「我們快走吧。」 那一瞬間，她明白了—— 這不是竹橋在哭。 是大地在哭。 他們離開低谷，沿櫻花道下山。轉過山道時，一輛又一輛救護車疾駛而上，警笛撕開清晨的空氣，驚起滿樹花瓣。 傍晚新聞傳來——那班上山的火車在接近山頂前脫軌撞上山壁，車廂傾斜在花海之中，死傷慘重。 賽拉靜靜坐著，腦中交錯著三個畫面： 秋日的老樹、琥珀色的光、竹橋的嗚咽。 她意識到——這並不是偶然。 大地在說話，而她，聽得見。 那一夜，她輾轉難眠。 夢裡，山色被焰光染紅，空氣灼熱得像在燃燒。 一個紅色的背影立在遠方的山嶺上，輪廓模糊，卻散發著無法逼視的光——那不是太陽，而是如火的心臟在跳動。
他低下頭，似乎正凝望她，嘴唇開合，卻沒有聲音傳來。 驟然，一聲震響自夢境深處傳出，像岩層崩裂、熔流奔湧，猛地將她驚醒。 窗外，風帶著焦灼的氣味，與春夜的清涼格格不入。 賽拉坐起身，心口的悸動久久未散。 她知道——這不是夢境的幻象。 這是大地的脈搏，正引領她走向下一場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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