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樂來越愛你》裡,有一場對話令人印象深刻。男主角賽巴斯汀(萊恩葛斯林飾演)的樂團好友(約翰傳奇飾演)直言不諱地說:「如果你思想還是這麼傳統,是要怎麼成為一位革命者?你一直守著過去純爵士樂不放,但爵士樂是關乎未來的。」這段話表面上是對音樂市場現實的直擊,其實更像是一種隱喻,在商業潮流裡,任何過於「純粹」的藝術都顯得孤立無援。
導演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在2016年推出《樂來越愛你》時,同樣面對著類似的矛盾。當時的好萊塢,除了少數創作者外,多數片場正沉迷於追求票房數字、超級英雄電影與系列續集的安全公式,千禧年那波歌舞片類型復興,又早已退潮,更別提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傳統歌舞電影。然而,達米恩查澤雷像是主角賽巴斯汀般,即便知道「沒有人聽」,仍然要用最純粹的方式,守住對電影這個第八藝術的信仰,以此為形式,來講一個當代的愛情與夢想故事。
電影講述一個懷抱演員夢的Mia(艾瑪史東飾演)和爵士鋼琴手賽巴斯汀,從相遇到相戀,從夢想到現實,經歷了冬天到秋天的一年時光,最終走上不同的道路。愛情不是終點,夢想才是…在這個130分鐘的夢裡,既懷舊,又反叛;既浪漫,又殘酷。正因為它在時代洪流中,顯得如此「不合時宜」,才更突顯《樂來越愛你》的價值。
天使之城的夢與失落
在洛杉磯,特別是在好萊塢,夢想是一種集體的幻覺。身處在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許許多多的追夢人,燃燒著自己,真正支撐他們的不是掌聲或報酬,而是某種難言喻的執念,哪怕只有一次機會,能站在聚光燈下被看見,也足夠為此燃燒一生。
一邊在電影片廠的咖啡館裡當服務人員,一邊繁忙地參與各類試鏡,沒有人在乎 Mia 的表演如何,畢竟在好萊塢,有成千上萬的男女都在做著同樣的事。她每一次走進試鏡間,都是一次希望與失落的交替,短短幾分鐘就決定她的人生能否翻頁。另一邊,賽巴斯汀想要擁有自己的爵士酒吧,號召熱愛爵士的人,即興、自由、充滿火花同台競技,全店只賣酒和雞肉串,如今卻只能在現實中被迫演奏平庸的流行旋律來迎合客人。
《樂來越愛你》的電影片名「La La Land」,是 LA Hollywood 的可愛別名,承載著夢想之地的意思。當一位成功的女演員,是 Mia 的追求;開一間演奏傳統爵士的酒吧,是賽巴斯汀的夢想。影片名字就透露著夢想,最令觀眾達到共情的,也是電影裡對夢想的描繪。觀眾在此,看見角色的矛盾,也投射觀影的情感。身為這座城市裡無數追夢者的縮影,即使兩人墜入了愛河,但如果無法用演技證明自己,無法用音樂守住信念,他們的愛情,正是在夢想與失落的縫隙裡萌芽,最終也在夢想與現實的矛盾中逐漸走散。

四季的敘事,是愛與夢想的軌跡
為了講Mia和賽巴斯汀的故事,《樂來越愛你》的敘事以四季為骨架,讓愛情與夢想在時間中逐步顯影,從相遇到錯過,從熱烈到冷卻,每一個季節都像是一段樂章,帶有不同的旋律與色彩。
故事的開端是冬天。在好萊塢冬季如夏的季節裡,Mia和賽巴斯汀第一次相遇,卻是誤解與碰撞。她是跑了無數場卻總被拒絕的試鏡者;他是守著爵士純粹性的孤獨音樂人。兩人都在各自的夢想裡跌跌撞撞,帶著倔強,也帶著挫敗。
春天到來,城市變得明亮起來。兩人逐漸相識,相互吸引,也在這個階段最完整地展現歌舞電影的精神。從街燈下的雙人舞到天文館的漂浮幻境,浪漫與音樂交織,彷彿好萊塢黃金年代再度降臨。這是電影最輕盈的時刻,像一首由愛情編寫的旋律。

夏天卻帶來炙熱與衝突。當夢想開始逼近現實,兩人為彼此的努力與堅持而爭吵。賽巴斯汀為了生計加入商業樂團,Mia則嘗試自己寫作,上演獨幕劇本,他們都在拉扯中感到孤立。這個階段,愛情與夢想的矛盾被推到最尖銳。
秋天則是收斂與結束。Mia 在最後一次試鏡中,以一首「Audition(The Fools Who Dream)」唱出了她所有的渴望與孤勇,那是一場屬於藝術者的告白。試鏡成功的她,選擇繼續前行,而賽巴斯汀也意識到兩人必須分開。愛情在夢想的重量下,悄然告終。
五年後的冬天,故事流轉回到起點。Mia已成為明星,與丈夫偶然走進一家爵士酒吧,發現這正是賽巴斯汀履行當年承諾所開的店。鋼琴聲響起,時光重疊,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與一抹微笑,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結局既不是破碎的悲劇,也不是浪漫的團圓,而是一種成熟的釋懷。
四季的更迭,描繪的不只是愛情的曲線,更是夢想與現實的交錯,這樣的手法與好萊塢經典敘事相呼應,卻多了當代的冷冽真實。愛情如花,隨季節綻放與凋零;夢想如種子,終究要在時間的土地裡扎根。

為什麼要對經典電影致敬與再造?
《樂來越愛你》的主角其實不只是Mia和賽巴斯汀,另外兩個潛藏的主角,一個是故事發生的好萊塢,另一個就是「電影」,特別是好萊塢黃金年代歌舞片類型的深情致敬。
關於《樂來越愛你》中,對於電影的致敬,礙於篇幅就不再贅述,網路上都查得到。不管是片頭對米高梅MGM電影的致敬,故事神似《秋水伊人》或《紐約,紐約》,歌舞場景可以看到《柳媚花嬌》、《百老匯旋律》、《萬花嬉春》、《禮帽》、《龍鳳香車》、《花都舞影》,結尾那段蒙太奇,展示「如果兩人曾經走到一起」的平行人生,則最接近《萬花嬉春》裡的「Broadway Melody Ballet」。那是一場純粹由音樂與影像建構的幻想,不僅總結了兩人愛情的可能性,也回應了整部片「電影就是一場夢」的主題。
除了較為顯性的舞蹈與歌唱段落致敬之外,電影還有不少細節之處,是對好萊塢黃金年代電影的視覺與文化暗示。像是葛麗絲凱莉或英格麗褒曼的倩影,《養子不教誰之過》的舊片重映、敞篷車和天文台,「City of Stars」兩次登場類似《西城故事》中的「Tonight」,Mia從小就跟姑姑看好萊塢電影像是《育嬰奇譚》、《北非諜影》…這些致敬並非僅是復古的拼貼,而是對經典電影語言的再翻譯。

這樣引經據典的手法,弄不好就是賣弄,幸好導演達米恩查澤雷的引用與致敬,都是為了在 2016 年的語境裡,用經典電影的語言,來重新講述夢想與感情的現代寓言。他挑選的不只是劇本、台詞或歌舞動作,更是視覺構圖、光線色調、情感節奏與角色走向。這樣的致敬讓電影不僅有懷舊的魅力,也有新的張力…明明過去的歌舞片,以浪漫主義來包裝一切,如今這些回憶裡的浪漫畫面,能否接受現實的試探與質疑?!
電影龐大的線索,按圖索驥看到了好萊塢百年來的光影痕跡,透過一幕幕浪漫下殘酷的「如果」,帶來一場純屬於電影式的幻夢,讓觀眾在想像與現實之間體會人生的缺憾與完整。這也是為什麼《樂來越愛你》,我永遠都看不膩的關係。

導演視野裡的執念與代價
在導演達米恩查澤雷的幾部作品,從《進擊的鼓手》到《樂來越愛你》,再到後來的《巴比倫》,總有一條暗線:藝術的純粹性如何與現實對峙。達米恩查澤雷筆下的角色,往往把藝術當成生命的信仰,卻因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樂來越愛你》裡,賽巴斯汀對爵士樂的緬懷,乃至於執念,不只是音樂喜好,而是對一種文化的守護。他不願妥協於商業的妥善包裝,拒絕將爵士稀釋成背景音樂,而是堅信爵士應該保持自由、奔放、不受拘束。這樣的堅持,使他看起來格格不入,卻也讓他成為浪漫的化身。Mia 則是另一個面向,她在一次次失敗的試鏡後,依然選擇相信自己能成為真正的演員。她的執著,不在於形式,而在於「相信自己仍有資格做夢」。
這樣的精神,與法國新浪潮時期的浪漫想像非常相通─對藝術的追求,等同於對生命意義的追尋,為了藝術為了愛,可以不顧一切,跳進冰冷的塞納河中。只是在《樂來越愛你》裡,這份浪漫被置入了「美國夢」的現實語境:夢想不是沒有代價的幻境,而是必須犧牲某些東西才能抵達的目的地。對賽巴斯汀與 Mia而言,那個代價正是愛情本身。

電影裡,賽巴斯汀熱愛的是傳統爵士,一種強調即興的表達形式:旋律隨時可能變調,卻正因為不確定而充滿驚喜。它代表著對個人風格的極致追求,也象徵著「不妥協」的精神。Mia原本對這種音樂不以為然,但在愛情的引導下,她逐漸理解爵士的美學,並學會欣賞其中的多變與不確定。這不只是她對賽巴斯汀的愛,也是她對藝術的重新發現。
然而,正如爵士的即興無法被完全預測,愛情與夢想的旋律終究也難以並存。當兩位主角因為能夠成就彼此的夢想妥協了,達米恩查澤雷在這裡寫下的是一則殘酷卻真實的浪漫:夢想可能帶來成就,但它同時也會帶走你曾以為能永遠擁有的東西。

十年之後的凝視
看電影的人生階段不同,被感動的點也不一樣。在十週年的此刻,再次進電影院看《樂來越愛你》,面對那些在藍光裡早已熟悉的片段,會有更深的感受:賽巴斯汀和 Mia 的故事,留下的不是一段遺憾的愛情,而是一種「選擇」的勇氣。
在現實和浪漫之外,《樂來越愛你》最迷人的地方之一,是它對「如果」的處理。如果不是車子壞掉,Mia 或許不會停下來聽見賽巴斯汀的鋼琴;如果不是聖誕節的偶然相遇,他們不會在來春邂逅;如果不是那一首即興的爵士曲,心動可能就此錯過。電影用一連串看似微不足道的偶然,推動了愛情與夢想的交會,讓觀眾感受到人生的劇本往往不是設計好的,而是由無數次「機遇」拼湊而成。

這部電影所揭示的,是人生裡機遇與命運的辯證:偶然讓我們相遇,命運讓我們錯過,愛情是一首因變調而生的旋律,哪怕沒有走向完美的和聲,仍然在心裡留下永恆的迴盪。最後的蒙太奇段落,是對「如果」的幻想式回應─那並不是補償,而是一種誠實:人生沒有「如果」,所以我們只能在夢境裡,暫時擁有。
這正是電影的永恆精神─電影本身就是一場夢。它允許我們在兩個小時裡,學會了如何做夢;在那場夢裡,我們曾經真正地愛過。當散場燈光亮起時,我們仍舊要起身離開,帶著這場夢,繼續面對現實─或許,也帶著這回重看時心底生出的一點新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