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牛」餐館位於鬧區,是一家極受歡迎的大眾食堂。
他們的食物最大的優點是份量充足,價錢合理,可以餵飽每個上門吃飯的小販、商人,還有做粗工的匠人。除此之外,菜色簡單,味道也普普通通,不難吃但也沒有特別好吃。
總之他們就只是一家裝潢普通,充滿油煙味,上不了檯面的餐館。即便如此,「奔牛」仍然生意興隆,每到用餐時間就擠得水洩不通。原因在於他們的看板娘,也就是老闆的女兒,妮可‧達德利。
「哎呀,妮可,妳今天還是這麼漂亮,我好想在妳臉上捏一把啊!」
妮可瞇起上勾的貓眼,鮮豔的紅唇漾出一抹媚笑。
「你也很帥啊。」她在滿身油污的男人臉上輕輕一刮,「男人辛苦工作之後的汗味最性感了。」
男人伸手想摟住她,她卻早已一溜煙閃開,跟別人打情罵俏去了。微捲的黑髮束成一把在肩後甩動,像極了滑溜野性的小黑貓。
她向來如此,跟每個男人都嘻嘻哈哈,從不當真。男人們雖然萬般無奈,卻也被撩撥得更興奮。
只可惜並不是毎個女人都像妮可那麼伶俐。
服務生安妮捧著拖盤,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上菜。
「久等了,這是您的燉羊肉。」
「小姐,我點的是烤秋刀魚啊!」
「咦咦?」安妮大吃一驚,「那燉羊肉是誰的?」
「我怎麼知道?我等很久了欸!」
「對,對不起……那您的熱啤酒先上……」
「妳給我的是熱咖啡!」
連連道歉後,安妮又拖著她不中用的右腿來到另一桌。
「抱歉,是您點燉羊肉吧?」
客人是隔壁的泥水匠,一臉不悅。
「我點的是烤豬排加燉白菜,還是妳幫我點的單!」
安妮微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對不起,我聽錯了……」
泥水匠疑惑地盯著她。
「小姐,妳是新來的吧?以前沒見過妳。」
「是,我是剛來的安德……安妮‧加文,請多指教。」
好險,差點把自己的真名說出來了。
「妳的皮膚怎麼這麼黑?該不會是莫德蘭的人吧?」
莫德蘭帝國位於艾榭里王國東方,兩國有多年的交戰歷史,雖然近年來逐漸和解通商,長久的宿怨仍然讓國民對來自東方的人不太友善。
安妮連忙搖手,「不不,我是從南方來的。我天生就比較黑,絕對不是莫德蘭的人!」
泥水匠半信半疑,「那妳的腿是怎麼回事?」
「呃,我天生右腿畸型,要上支架才能走路,所以動作比較慢。」安妮縮著頭,聲音也越來越小,彷彿她長了條壞腿是件天大的罪過。
「妳不只動作慢,腦袋也笨!我最討厭吃羊肉,妳偏偏給我弄成羊肉!」
「對……不起……」安妮恨不得鑽進地底。「我……我去給您換菜……」
那泥水匠忙了一天,現在又累又餓卻吃不到飯,原本想大鬧一番,看到這瘦小的姑娘畏畏縮縮的可憐模樣,不自覺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想鬧鬧她。
「換菜的話妳跟廚子都會很麻煩吧?不換也可以。」泥水匠露出促狹的笑容,「只是妳要表演雜耍給我看,我才吃得下去。」
正如他所願,少女露出更加不知所措的表情。「雜耍?」
「是啊,妳把盤子頂在頭上走到門口再走回來,如果羊肉沒有潑出來,我就把羊肉吃下去。」說著他還朝店裡其他客人大喊:「大家快來看,安妮小姐要表演雜耍嘍!」
看戲不嫌事大的客人們全都歡呼一聲,圍了過來,朝著安妮打拍子呼喊。
「雜耍、雜耍、雜耍!」
安妮全身顫抖,幾乎要暈過去。她拖著一條瘸腿,怎麼可能頭頂盤子走路?但是眼看眾人興致勃勃的表情,她實在說不出「不行」二字,只得擠出笑臉。
「好,好哦,請多多捧場。」說著就將裝著燉羊肉的盤子頂在自己頭上,小心翼翼地朝門邊踏出第一步,然而還是失去了平衡。
就在盤子即將掉落,先灑得她一身再摔碎的前一刻,一雙手飛快將盤子從她頭頂端走,搖搖晃晃的安妮隨即摔在泥水匠懷裡。她又羞又急,掙扎著想站起,但不爭氣的腿卻讓她又跌回男人腿上。
泥水匠呵呵一聲,「哎呀安妮小姐,我已經結婚了,妳這麼積極不太好吧?就算我沒結婚,妳也不是我喜歡的型啊。」說著笑了出來,滿屋的客人也跟著哈哈大笑。
「砰!」那盤燉羊肉被重重放在桌上,打斷眾人的笑聲,隨即安妮被用力拉起,遠離泥水匠。
做這些事的人正是廚房助手蘭蒂爾。
蘭蒂爾臉色蒼白,顯得不太健康。她深褐色的雙眼像冰冷的菜刀,銳利地盯著安妮。
「妳夠了吧?這麼忙的時候還在幹蠢事?知不知道廚房快要炸了?還不快去端菜!」
「是……」
安妮原本就嬌小的身體又被嚇矮了一截,耷拉著腦袋正要滾進廚房時,耳邊聽到蘭蒂爾用更加冰冷的聲音對著泥水匠開火。
「這位客人,菜出錯了退回廚房就是,麻煩不要拿來玩無聊遊戲,浪費食物會遭天譴的。」
泥水匠毫無歉意,「開開玩笑而已,幹嘛這麼激動?」
「這是我三歲弟弟才會開的玩笑。請問您今年幾歲?」
泥水匠被她嗆得下不了台,正要翻臉,妮可連忙湊了過來。
「哎呀,蘭蒂爾,妳不是說廚房很忙嗎?怎麼還有空在這兒說教?快回去吧。至於這盤羊肉……」她端起盤子對眾人喊道:「有沒有人要吃?」
男人立刻踴躍舉手,「有,我要!」
「給我啦,我還沒吃飽!」
妮可一笑,「別急,一人一半!至於你,」她對著泥水匠媚笑,「你的菜馬上送來,我免費送你一瓶啤酒補償你的時間,乖哦。」
泥水匠果然消氣了,事情就此解決。
營業時間結束後,店裡的員工們終於可以坐下來,享用簡單的晚餐。
成員有老闆達德利先生、老闆娘兼大廚達德利太太、店裡最受歡迎的妮可、廚房助手蘭蒂爾,還有最資淺的安妮。
談到剛才的騷動,達德利先生一臉不悅。他身材高壯,脖子跟臉一樣粗,原本是格鬥選手,因為受了傷不得不改行開餐館。由於年齡漸長加上缺少運動,精壯的肌肉鬆弛下來,便顯得肥胖。
然而他生氣時的威嚴可一點也沒鬆弛。
「安妮,妳的腦袋可不可以靈光一點?整天送錯菜,記錯菜單,連飲料都分不清!我是店裡缺人才僱妳幫忙,不是請妳來把客人氣走的!」
「對……對不起……」
安妮氣若游絲,正當大家以為她要哭出來的時候,她卻忽然站起,踮著那不靈活的雙腿在原地跳動,還配合節拍揮舞雙手。
達德利先生驚得雙下巴都快擠成三層了。「妳在做什麼?」
「呃,我想跳支舞表達我的歉意……」
「坐、下!」達德利先生七竅生煙,「要耍寶的話,雜技團在隔壁街,妳隨時可以過去,沒人擋妳!」
「好……對不起……」
「好了,好了,」達德利太太照例打著圓場,「安妮才剛來,對工作還不熟悉。等她熟練了就好了。」
「是啊,爸。」妮可慢吞吞地撕著黑麥麵包,卻沒有要吃的打算。「要說氣走客人,這裡還有人比安妮更擅長呢。」
她說的自然是蘭蒂爾,達德利先生歎了口氣。
「沒錯。蘭蒂爾,妳對客人可不可以親切一點?這樣冷冰冰地對著客人說教,會破壞店裡的生意的。」
同樣是數落員工,他對蘭蒂爾的語氣比對安妮和緩許多,蘭蒂爾卻不領情。
「達德利先生,如果我沒記錯,我的工作是廚房助手,不是賣笑。」
達德利無奈搖頭,「雖然妳的工作在廚房裡,但是店裡忙的時候也會需要妳幫忙招呼客人。我只是要妳親切一點,表情和善一點,怎麼會是賣笑?」
「招呼客人的工作還是交給妮可吧,我不適合。」蘭蒂爾面無表情,「就算我硬擠出假笑,客人看了也不會高興的。」
「妳真是……」
達德利快要發作時,他妻子又說話了。
「老公,蘭蒂爾說的沒錯,她是牧師的女兒,本來就比較嚴肅,你硬要她跟客人說笑,她當然做不來。別忘了,戴蒙牧師可是我們家的恩人,怎麼能讓他的女兒去招呼那群大老粗呢?」
安妮剛來的時候就聽老闆娘說過,之前達德利先生在格鬥中受傷,是戴蒙牧師幫他籌醫藥費治療;當他們夫妻窮困潦倒沒錢辦婚禮時,也是戴蒙牧師免費幫他們辦了一個小而溫馨的婚禮,還為他們證婚。
因此夫妻兩人對戴蒙牧師感激不已,在牧師病倒後便僱用了他的女兒蘭蒂爾。
妮可微微一笑,眼中卻沒有笑意。
「可不是嗎。況且蘭蒂爾小姐馬上就要嫁給貴族了,當然不能讓她做低三下四的工作。」
眾人的目光不自由主地集中在蘭蒂爾的左手無名指上,那裡有一枚純金訂婚戒指正在閃閃發光。
蘭蒂爾將左手藏到桌下,她原本臉已經有些微紅,現在更是紅得快出血。
「我的未婚夫不是貴族,只是貴族的遠親。」
妮可又是一笑,「還不是一樣?都是我們這家小店高攀不起的人家,讓您在這裡工作真是太對不起您了。送往迎來的事就交給我吧,您安心待在廚房裡就行了。」
妮可在不工作的時候,把她的活潑甜美全收了起來,講話處處帶刺,眼神也充滿惡意。
達德利向來認為自己女兒是小天使,完全聽不出她在出口傷人,也只是頻頻點頭。
「好吧,招呼客人就交給妮可和安妮,蘭蒂爾就不用出來了。」
蘭蒂爾的嘴角顫抖著,半天才擠出一句。「謝謝您,我會反省的。」
用餐結束,老闆夫婦回到房裡結算今天的收支,所以打掃跟洗碗盤的工作就交給三個女孩。
妮可趁著蘭蒂爾收碗盤的時候,對安妮說:「哎呀,我忽然想起來晚上有約,那打掃工作就拜託妳嘍。」
「好……」安妮這話才剛出口,妮可已經從後門消失了。
安妮歎了口氣,一轉身就對上了蘭蒂爾冷得像冰山的臉。
「妳還真大方啊,她已經連著好幾天偷懶了,妳一聲都不吭。妳以為她會感謝妳嗎?」
安妮強忍著顫抖,「我只是想,幫她一點忙沒什麼關係……」
「沒關係?妳這樣笨手笨腳,到頭來工作還不是我一個人做?妳愛做好人是妳的事,不要把我拖下水!」
安妮覺得自己快要結冰了。不只是因為愧疚,而是對蘭蒂爾深入骨髓的恐懼。
蘭蒂爾年僅十五,比安妮還小兩歲,但她是家中長女,從小管教弟弟,養成了渾然天成的威嚴氣勢,那冷峻的神情總是把安妮嚇得渾身發抖。
最重要的是,蘭蒂爾是牧師的女兒。
「對……不……起……」她艱難地道歉。
然而空氣卻更冷了。
蘭蒂爾輕聲說:「真方便啊。」
「什麼?」安妮不懂。
「只要出了什麼差錯,妳就靠一句『對不起』解決。會不會過得太輕鬆了?」
輕鬆?輕鬆?安妮差點大叫出聲。
——妳知道我在神官島修行的時候吃了多少苦嗎?妳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才偷渡到這裡嗎?妳知道我在船上差點被蛇頭侵犯嗎?妳知道我因為暈船差點活活吐死嗎?
這些話當然不能說出口,她不自覺地開始扭動身體,雙手在空中畫著圈。
蘭蒂爾蹙眉。「妳在幹嘛?」
「我……我先跳個舞……」
「砰!」蘭蒂爾一拳重重搥在桌上,驚得安妮停止舞動,隨即蘭蒂爾的臉逼到她面前,原本端正清麗的五官扭曲變形,有如惡鬼。
「總有一天,妳會遇到不管怎麼道歉怎麼求饒都解決不了的事。」蘭蒂爾從齒縫中出聲,「到時妳就跳舞跳到死吧!」
她掄起掃把走出飯廳,把門重重摔上。
安妮驚魂未定,忍不住吐槽:就算是名門少爺的未婚妻,也不用這麼傲慢吧?
然而她心裡有另一個聲音告訴她,蘭蒂爾眼中熊熊燃燒的東西,並不是傲慢。
※
太古之時,宇宙只是一道深淵,充滿黑暗與混沌。各種物質不和諧的振動,能量四處亂竄,沒有一點秩序可言。
然而就在這無秩序的混亂深淵中,克里卡特神誕生了。
祂充滿智慧,滿心慈愛,渴望美與秩序,立志整頓深淵。
於是祂施展祂強大的能力,在深淵裡種出一棵大樹。樹將光與熱托起,成了太陽與月亮。
樹葉中散出的水氣遇到陽光,成了一道七彩的虹。虹變成了龍,龍深愛著大樹,牠盤在樹幹上休息,守護著大樹。
接著,一層一層的樹枝上,出現了生命。
生命化為動物、植物,還有人類。
人類建立起鄉村,城鎮,國家,甚至帝國。
以上的一切合稱為「世界」,神滿意地將大樹命名為「葉爾特利加」,也就是「世界樹」。
世界樹的每一層的枝椏都發展出不同的世界,跟隨著日昇日落,成長茁壯。
然而災難來臨了。
深淵裡的惡龍嫉妒世界樹的美好,牠化身為魔王降臨到離樹根最近,位置最低的樹枝世界。魔王想藉由破壞這個世界,將世界樹連根腐蝕。
為了保護最愛的世界樹,七彩的光之龍也降臨到樹上成為勇者,立誓與惡龍決一死戰。
只是有個小問題,光之龍被深淵的毒氣詛咒,每次都只能降落在其他層的世界,因此低枝世界必須要有一個人從這個世界打開通道前往異世界,將勇者帶回來。
而這個人就是天命神官。天命神官的使命,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通道,並且前往異世界尋找勇者,引導他回到低枝世界,並協助他打倒魔王。
雙龍的戰爭每隔五百年開打一次,所以每五百年都會有一個天命神官出發前往異世界。即便這趟旅程危機重重,即便低枝的世界早已經改朝換代,宗教信仰也天翻地覆,即便原本尊貴的神官們,現在全部成了人人可誅的過街老鼠……
※
嚴格說來,安德麗亞‧格里戈並不醜,甚至可以算是漂亮。
她有一雙大小適中的杏眼,溫柔的灰色眼眸,精巧的巴掌臉,五官的位置也都恰到好處。只是麥桿黃的頭髮中摻了許多不符年齡的灰髮,顯得有些黯淡。
不只是頭髮,她走路縮頭聳肩,講話聲音又細又小,眼神迷茫不安,整個人感覺就是很不起眼。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像她這樣一無是處的見習神官會成為天命神官,然而「不起眼」倒也成了一項優勢。
除了略黑的肌膚有時會引來一些麻煩以外,當她戴上兜帽,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時,沒有人會多看她一眼。
只要再把「安德麗亞」這個名字改成最常見的「安妮」,她幾乎等於是自動隱形。
夜色漸濃,外面的街道寂靜無聲。
安德麗亞披上斗篷,對著隔壁床的蘭蒂爾小聲地說:「對不起,我睡不著,出去吹吹風。」
蘭蒂爾背對著她沒有出聲,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安德麗亞不敢耽擱,小心翼翼地推門離開。
身為店員,她和蘭蒂爾一起住在廚房旁邊的小房間,達德利一家則住在餐館樓上。
推開後門來到街上,夜風讓安德麗亞打了個哆嗦,卻也鬆了口氣。
舊教的神官和新教的牧師可是天敵中的天敵,她身為神官卻必須和牧師的女兒同吃同住,每天都緊張到大腦快要燒掉了。
離開了餐館,安德麗亞的一天才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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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番外終於寫出來了!連教主自己都沒想到會這麼長......
這是蘭蒂爾在進入公爵府邸工作之前的故事,她這時剛到首都不過半年,還要過很久才會遇到耶德維爾。
是說教主又自己打臉了,之前還說輕小說要讓主角盡快出場,結果蘭蒂爾拖到一千多字才出來(囧)
而且番外的主角理論上是安德麗亞,而安德麗亞正式登場還要很~~久很久~~~
不過教主想要用陌生第三人的眼光來描述蘭蒂爾的變化,安德麗亞算是最好的人選。
這裡的蘭蒂爾性格和本傳裡差很多,因此這時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時期,個性也難免比較黑暗(淚)
附圖是小天使贈送的,感覺很像安德麗亞。謝謝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