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被莫莫抱在懷中,他能感受到她的心疼與擁抱中傳來的微微顫抖。這次重返軀殼的過程,祐翔感受到的不再是以往那種被強行丟回現實的虛脫感,而像是從一場過於真切的夢中悠悠醒來。他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本來周遭那些尖銳、混亂,足以將他心智超載的情感雜訊,此刻都化為一根根分明的絲線,以一種他能夠理解的邏輯,安靜地纏繞、流動在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之上。這世界彷彿褪去了雜亂無章的偽裝,在他眼前展現出由因緣構成的、最底層的真實樣貌。過去的水墨畫,如今成了色彩斑斕卻秩序井然的水彩畫。
他望向那本該是陳仁的位置,看見的不再是中年男子的輪廓,而是一條粗壯、耀眼的金色絲線,如同一棵參天古樹,深深地扎根於這片土地的信仰之中,他在這根絲線上讀到了諸多神靈的祝禱與殷切的盼望。
然而,這棵金色大樹的枝幹上,卻也纏繞著一股深灰混著鐵黑的絲線,那是經年累月的疲憊、是對自身的責任與期許,這些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那本該璀璨的光芒顯得有些黯淡。
接著,他的目光掃過身邊的朋友。紀威、哲宇、萱語、曉鈴,他們身上都被數條代表著恐懼、愧疚與懊悔的灰黑色絲線緊緊纏繞著,而這些絲線的末端,又如藤蔓般彼此交錯、捆綁,形成一個脆弱卻又密不可分的共生體。他明瞭,這一切都是從那一夜的海邊別墅開始,他們被共同的創傷,用一種扭曲的方式連結在了一起。
最後,他輕輕轉過身,視線落定在身後,落在那雙還帶著淚痕的清澈眼眸裡。在他的世界中,莫莫的身上沒有任何絲線。她像是這幅由因果構成的畫作中,唯一不被任何色彩渲染的留白。但在她身後,一雙由最純粹的光所構成,潔白中透著淡金的巨大羽翼,正溫柔地將她包裹著,也將此刻的自己,一併籠罩在那片絕對的寧靜與溫暖之中。
而羽翼的主人,儘管已非初見,但這次在他眼中卻清晰了幾分,不再只是一道溫潤的光。祂的五官依舊被另一對羽翼巧妙地遮蓋,但祐翔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祂正在回望著自己。
接著,一道威嚴卻又無比溫和、慈悲的聲音,直接在他腦中響起:
「你終於醒了。」
隨著這道聲音,祐翔腦中突然竄出無數的記憶碎片,它們演繹出的訊息,像是在告知那股溫和的力量:「祢,讓我決定讓這顆種子發芽。」
「你們……」陳仁終於從方才那股沛然的威壓中回過神來,他看著眼前這兩位年輕人,眼神複雜到了極點。尤其是祐翔,那雙脫胎換骨、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眸,讓他這位見過不少神仙打架的藏識主理人都感到一絲心驚。兩個強大到足以影響未來的變數,此刻已然完整地誕生。所幸,他們的心地是善良的,又或許,是善良的那一個變數,從一開始就有意地引導著被祂守護的人,去尋找另一個。
「我們沒事了。」祐翔站起身,莫莫也隨之而起。他環視著事務所內的朋友們,和以往不同的是,過去這些紛擾依舊會傳入他的腦中,但現在,在他起心動念之時,這些情緒可以被他化為能夠理解的語言,不再只是單純的雜音。隨著他的心念一動,眼前那繽紛的絲線世界便隱去,恢復成他所熟悉的樣貌。他終於,擁有了保護自己與他人的能力。
「老師,」祐翔轉向陳仁,「我能再感受一次嗎?」
陳仁凝重地點了點頭。祐翔再次將手覆上那條屬於李皓宇的紅線,莫莫的臉上閃過一絲擔憂,本能地將他的另一隻手牽得更緊。
這一次,紅線上殘存的情感洪流再次湧入,但在祐翔的意識裡,他終於看清了所有事件的前因後果。
隨之而來的,是靈魂被掏空般的巨大消耗,那股強大的絕望情緒依舊試圖干擾他的意識。
突然,那由無數記憶碎片組合而成的人形光影再次出現,只見祂僅僅是伸手一握,那股過於執著的意識殘響,便如煙塵般歸於虛無。
干擾消失後,祐翔醒了過來。他再也感受不到這條紅線上有任何殘留的執著。
莫莫見他臉色慘白,趕緊拿出紙巾,替他將額頭上冒出的冷汗輕輕擦拭乾淨。
一旁的陳仁則是一臉凝重,他深知,這就像是讓一頭初生的牛犢,去獨自面對一隻老虎,他原只求祐翔能安全脫身,卻沒想到,這頭老虎在瀕死之際,竟喚醒了潛藏的、連他都感到敬畏的力量。
「我沒事,」祐翔的聲音雖然虛弱,但眼神卻異常清澈。他對著莫莫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接著轉向眾人,一字一句地說:「我……看清楚了。」
眾人屏息以待,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
「那不僅僅是分手。」祐翔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頭投入寂靜的深潭「那是掠奪。」他頓了頓,將前後兩次看到的景象完整地組合起來,告訴了眾人。這是一場心甘情願的奉獻,也是一場早已預謀的掠奪,李皓宇明知自己的痛苦,卻早已深陷其中,無法回頭。
「這條斷掉的紅線,是他最後能給出的東西了。」祐翔痛苦地閉上眼,「卻被林立晴輕蔑地扔在地上。那種被剝奪一切,連最後一點尊嚴都被狠狠踩碎的痛苦……就是『白煞』怨念的真正根源。」
事務所內一片死寂,只剩下曉鈴壓抑不住的啜泣聲。他們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不是運氣不好,而是在無意之間,一腳踏進了一樁由活人精心策劃、由人心之惡所催生的極致悲劇。
「擾亂因緣,只為了填補自身的匱乏……」陳仁終於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遏制的怒意「這已經是邪門歪道了。」
他看著臉色依然蒼白的祐翔,神情嚴肅地說:「你感覺到了吧!即便你現在有所不同,但每一次深入探究,都像是在進行一場危險的深潛,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這句話讓空氣再次凝固。
「那……我們該怎麼辦?」萱語沙啞地開口,他看著陳仁,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後的浮木,「岳勳還在醫院,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嗎?」
陳仁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最後停在祐翔和莫莫身上。「算了?」他搖了搖頭「你們以為這是一樁可以報警處理的意外嗎?不,從你們在濱海公路見到李皓宇的那一刻起,你們就已經沾濕了褲腳,如今,早已身在這條名為因果的河流之中了。」
他沉聲道:「林立晴的所作所為,已是天地難容。若放任不管,只會有更多像李皓宇、像岳勳一樣的受害者。而那股由掠奪而來的龐大怨念能量,最終也會透過你們與岳勳的連結,反噬到你們每一個人身上。」
這番話徹底澆熄了眾人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他們不再是單純的受害者,而是被強行綁上戰車的士兵,不戰鬥的下場,就是被一同拖入毀滅的深淵。
「我們該如何做?」哲宇推了推眼鏡,思考著要如何去對抗一個由人心之惡催生的怪物。
陳仁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陽間的法,管不了陰間的債。林立晴很高明,她的所作所為,在法律上都是你情我願的感情糾紛與金錢贈與,提不出證據。要斬斷這扭曲的因果,最終只能用非常規的辦法。」
「可是……」哲宇理性地分析著「既然常規的調查會被輕易察覺並干擾,我們又該從何處著手?我們就像在明處的靶子。」
「這就是關鍵。」陳仁眼中露出一抹讚許「既然敵人能預判你們的行動,那我們就必須分頭進行。」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紀威、哲宇、萱語和曉鈴身上「你們之前的調查雖然受挫,卻並非毫無用處,反而成功吸引了對方的注意。接下來,你們要繼續。你們要做的,是成為一道最喧鬧的屏障,一道讓對方以為一切仍在掌握之中的煙霧彈。你們會是誘餌,但也是最關鍵的牽制。」
接著,他轉向祐翔和莫莫,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的能力,是我們唯一能穿透表象,直達核心的利刃。世俗的調查交給他們,而你們,必須去追查那股力量的真正源頭。」
祐翔的臉色微微發白,但他看了一眼身旁緊握著他手的莫莫,那溫潤的氣息是他最堅實的後盾,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同時在他眼中,眾人本來因為白煞而產生的恐懼淡化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因決心而彼此緊緊相連的新絲線。
「很好,」陳仁的語氣終於帶上了一絲欣慰,「記住,你們是一個團隊。誘餌的安危,取決於獵人的速度;而獵人能否成功,則仰賴誘餌的掩護。去吧,從現在開始,戰爭正式打響。」
事務所內的空氣,在陳仁那句戰爭正式打響後,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那不再是先前被恐懼浸泡的死寂,也不是問題解決後的輕鬆,而是一種暴風雨來臨前,所有聲響都被吸入真空的、令人心悸的寧靜。
哲宇的租屋處,在短短一天內,就從一個大學生的混亂空間,變成了一個井然有序、卻充滿緊繃感的臨時作戰指揮中心。客廳的牆上貼滿了便利貼,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跡,潦草地畫著人物關係圖與時間軸,試圖從已知的破碎資訊中,找出那名為林立晴的女子的行動邏輯。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咖啡因與泡麵的味道,但不知從何時起,這股氣味中,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海水鹹腥味,彷彿有誰濕淋淋地站在角落,靜靜地窺視著這一切。
他幾乎從未停歇地敲擊著鍵盤,但在那清脆的聲響間隙,他總會聽見一聲幻聽般的滴水聲,讓他下意識地望向乾燥無比的天花板,後頸竄起一股惡寒。他成了這場無聲戰爭的神經中樞,紀威、萱語和曉鈴從各方傳來的零散資訊,像一條條涓涓細流,最終都匯入他這座資訊的水庫。
然而,一則則的回報,並沒有使水庫上漲,反而像是一道道裂開壩體的縫隙。
紀威的聲音從手機傳出,語氣帶著一絲恐懼。電話另一頭,他秘書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失真,彷彿隔著一層水,而在掛斷電話的瞬間,他清晰地聽見線路裡傳來一聲混雜著水泡破裂的、滿足的嘆息。
話音未落,螢幕的另一端,萱語和曉鈴也面色凝重。萱語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她和曉鈴的合租公寓裡,窗簾緊閉,只開著一盞昏暗的檯燈。「我們追蹤到一個跟林立晴走得很近的攝影師,本來想用『作品集拍攝』的名義約他,結果他的帳號……就在我們發出訊息的那一刻,螢幕猛地一黑,接著攝影師的頭像變成了一張五官扭曲、雙眼純黑的詭異笑臉,僅僅一秒,帳號就顯示『已註銷』,彷彿在對我們發出最直接的嘲諷。」
「這不是巧合。」哲宇的聲音乾澀,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那條鮮紅的絲線。自從離開事務所後,這條由月老加持過的紅線,就一直維持著一種微熱的狀態,而每當他聽到這些「壞消息」時,那股溫熱便會加劇一分。
此刻,那條絲線變得滾燙,像一條燒紅的鐵絲烙在他的皮膚上,無聲地警告著他。
他抬起頭,看著牆上那張關係圖,忽然覺得那些代表連結的線條,像是黑色的蠕蟲般微微蠕動了起來。
與此同時,祐翔與莫莫,正走在城市的另一端。
他們沒有直接介入這場在明處的資訊戰,而是回到了「BleueMatte」的周圍。他們沒有選擇再次進入那間讓祐翔幾乎被記憶吞噬的咖啡廳,而是像一對尋常不過的情侶,在周圍的巷弄間緩緩踱步,享受著兩人獨處的寧靜時光。
隨著祐翔能力的覺醒,他不再需要透過觸碰來被動接收訊息。只要他專心感受,整個世界的因果絲線,便會在他眼前以一種他能理解的邏輯鋪展開來。
「感覺到了嗎?」莫莫輕聲地問,她的手始終與祐翔交握。她的存在,像一道最純淨的濾光片,為祐翔過濾掉那些過於強烈、足以灼傷他靈魂的龐雜意念,讓他可以更專注地尋找他們真正想看見的絲線。
祐翔點了點頭,臉色略顯蒼白,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專注。「我看到了。」他望向不遠處那間歐式咖啡廳的方向,在他眼中,那裡不再是一棟建築,而是一個由無數條漆黑絲線所構成的、不斷蠕動的巨大球體。
「那裡像是一個……巢穴。所有走進去的人,只要內心有著強烈的匱乏感,他們身上的情感絲線,就會不自覺地被那球體吸引、纏繞,最後成為滋養它的養分。」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慄:「我不確定林立晴是不是這個巢穴的主人,但可以確定,有幾根更粗、更黑的絲線,從球體的中心延伸出去,通往一個……我還看不見的、更深層的源頭。」
每一次深入的探查,對他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精神消耗。那股盤踞在巢穴中心的邪惡氣息,像是帶著無數細小的倒鉤,總是試圖反向入侵他的意識,勾住他的靈魂。
忽然,祐翔的瞳孔微微收縮。在那張巨大的黑色蛛網之上,他看見了幾條微弱、卻帶著熟悉光芒的絲線,正笨拙而又頑強地試圖衝擊那團黑暗。那是紀威、哲宇、萱語和曉鈴的絲線。然而,每一次的衝擊,黑球都會立刻伸出數條更為黏膩的觸手,精準地纏上他們,將負面的情緒、挫敗感與各種看似巧合的干擾,源源不絕地傳送過去。
「他們正在被攻擊。」祐翔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這番話,讓莫莫的心頭一緊。她看著祐翔蒼白的臉,也感受到了遠方朋友們正在經歷的痛苦。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祐翔的手,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那我們就更不能停下。」她說,「既然它會反擊,就代表我們走在正確的路上。祐翔,你還能再深入一些嗎?我們必須找到那幾根支撐巢穴的源頭,那才是斬斷這一切的關鍵。」
祐翔看著莫莫眼中的堅定與信賴,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很危險,但他更清楚,此刻的他不再是獨自一人。他閉上雙眼,任由自己的意識,順著那些因果絲線,朝著那充滿惡意的黑暗,再一次潛行而去。
這一次的潛行,與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祐翔的意識不再是那艘隨時會被情感洪流吞噬的脆弱小船,而更像是一艘探勘深海的潛艇。莫莫緊握他的手,她溫潤的氣場化為最堅固的屏障,過濾掉那些足以撕裂他心智的龐雜雜訊,讓他得以將所有心神,都專注在那幾根最為粗黑的絲線之上。
他看得更深了。
那由無數匱乏與執念構成的巨大黑球中,他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被同樣的黑色絲線緊緊纏繞,像是巢穴中的女王蜂,維繫著這個情感掠奪系統的運作。
他還看見,在巢穴的最深處,有一條比其他絲線都要細小、卻黑得發亮的絲線,如同一條邪惡的臍帶,穿透了空間,將所有被掠奪來的情感能量,輸送向一個未知的遠方。祐翔試圖追蹤那條臍帶的去向,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陰冷的惡意猛然襲來,彷彿要將他的精神徹底凍結。
就在那股惡意即將擊穿他意識的瞬間,那由無數世界記憶碎片構成的光之人影,再次憑空出現。祂不再只是被動的守護,而是彷彿被那股惡意所驚動。祂看著那條細小的黑線,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接著,就在祐翔即將被那股惡意侵蝕的瞬間,由碎片組成的光之人形只是隨手一揮,彷彿揮走一隻正打擾自己思考的蒼蠅般,那道足以讓祐翔魂飛魄散的惡意,竟如青煙般消散無蹤。
而那由碎片組成的光之人形,也將祂那沒有五官的「臉」,轉向了那條黑色絲線所延伸的、無盡的黑暗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