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水仙宮裡的香煙和平日無異,緩緩盤旋,總讓人覺得像是時間在原地打轉。
他在神像前跪好,雙手擲筊落地——笑;再落——又笑;連著五次,杯身在石地上輕輕滾動,邊緣敲出清脆的聲音。
她站在側邊,衣角被她捏出一道折痕,指節發白,眼神藏不住不安。
他雖不作聲色,只眉峰的細線仍藏不住心中的疑獲。
廟裡忽然安靜到只剩香火的噼啪,連穿堂風掠過,也像是放慢了腳步。
我站在不遠處,看見他的滿臉疑惑陰影貼在背上,也看見她的慌亂在胸口起伏。
他原以為這趟是當個燈火引路人;
但擲筊的結果表示——
他自己,也正站在沒有指示牌的路口。
翻譯
他心中的想法與默唸。
對神明請示的每一句,其實都不是疑問,而是他替她整理好的念頭。
「她想知道,最近很迷惑,想請神明開示。」
隨著五個笑杯連著落地,他滿臉的不解,但身子卻依舊筆直。
那種姿態,有一種習慣性的堅持——。
他沒有停下,再次俯身:「是不是要我來幫她問?」
擲筊再次落地,翻滾一圈,靜止。聖杯。
剎那之間,他忽然明白。
神明要他翻譯的,不只是語言,
而是她那份說不出口的焦慮與不安。
她怕做錯決定、怕走偏路、怕被取笑,
而他,在這翻譯的過程裡,
也反思著是否有一樣的恐懼——
怕無力、怕辜負、怕看不清?
他替她求平靜,
卻在那句祈求的尾音裡聽見自己。
原來最難翻譯的,不是別人的心,
是那顆總以為早已懂得的自己。
慌亂
她的日子最近越過越急,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牽著走。
每隔幾天,那位從太保上來北港的阿姨就會打電話,
說今天適合修、明天適合靜,她便立刻收拾出門。
嘴上說是修行,其實更像在找一個能暫時不必面對自己的地方。
阿姨說自己靈通,能接到菩薩的訊息。
她聽得入神,也信得徹底——
相信的聲音會比自己更懂自己。
某天回來,她輕描淡寫地說:
「今天修到一半,靈體跑出來了,
人還清醒,但身體不聽使喚。」
她笑著說,可感覺又不是很踏實,
靈體舒服,像要主導自己的身體。
我看著她,知道那不是神異,而是茫然。
她不是被神帶走,而是被沒人懂的焦慮牽走。
她想要一個答案,
想要被誰肯定——
哪怕那個人不是丈夫,而是神,也行。
他坐在一旁,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摩挲,
一句話也沒說。
那沉默像一道牆:
牆的這一邊,是他長年壓抑的疲倦;
另一邊,是她害怕被遺忘的恐懼。
香煙在兩人之間緩緩盤旋,
誰也沒往前一步。
一個早已不想再吵,
一個,只怕自己再也不被看見。
神的笑
五個笑杯,笑得她眼眶發紅。
那笑聲不是喜悅,是一種近乎調皮的嘲諷,
像神在用一種人間聽不懂的方式提醒她——
「問得太多,做得太少。」
他歎了一口氣:「妳需要先採取行動,神明才會有回饋。」
她抬頭看他,眼神有一瞬間的閃爍,
似乎好像明白了什麼東西。
這句話像是神明借他的嘴說的,
但也像是他第一次敢對她說實話。
他也察覺到了,自己已經不只是翻譯而已,
而是她和她自己之間的橋樑——
把神明的話,翻成她聽得懂的語言,
也把她的恐懼,轉成自己能承擔的責任。
那天之後,她開始接觸經文。
清晨的光透過窗簾,灑在桌上。
她一邊摺衣服,一邊聽《金剛經》,
經文的聲音淡淡地流過屋子。
他坐在電腦前打著文章,偶爾停筆抬頭,
看著那聲音在空氣裡繞一圈,再落進她的肩膀。
誰也沒說話,卻比以前親近。
日子還是一樣平凡,
只是多了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如同呼吸一般,也像是一種慢慢懂了的溫柔。
理解之後
我看著他們。
那天之後,兩個人的經過調整過後的節奏。
他不再急著糾正她的說法,
她也不再急著證明自己的對。
那不是誰改變了誰,
而是各自開始放下某一種「說明到底」的執念。
她學會讓空氣多留白一點,
不急著反駁;
他學會讓耳朵真正打開,
不急著下結論。
他們之間的距離,表面上仍舊如常——
同一張桌,同樣的節奏,
但那股多年積存的冷意,
在一點一點消融。
像兩條河,原本各自蜿蜒,
如今在不知不覺間,流向了同一片海。
沒有轟烈的擁抱,沒有承諾,
只有水光的閃爍,
是彼此在各自的方向裡,
終於懂得如何並行。
他以為自己在暫時替神明翻譯,
其實也是在替自己解答——
那女人的焦慮,不過是他長年壓抑的影子。
而她,也在廟中無聲的沉默裡理解到。
那五次笑杯,笑的不是她的迷惘,
而是她一直以為「只要更努力,就能夠被愛」的天真。
神明沒有譏笑她,
只是提醒——
真正的平靜,無需被證明, 而是對自己有足夠的理解。
黃昏的光
黃昏的光從窗邊斜斜地照進來,
金色的塵埃在空氣裡慢慢飄著,
像大地輕輕吐出的一口氣。
桌上電腦還一樣開機,鍵盤還留著不停的敲打聲;
旁邊是一杯半涼的咖啡,散著淡淡的香氣,
還有幾句沒寫完的話,靜靜停在頁面上。
他抬頭,看見她從走廊那頭走過來,
步伐不快,神情也平靜。
她開口:「要吃飯了嗎?」
他回:「好。」
語氣很輕淡,沒有情緒,卻充滿愛意。
那一刻,什麼都沒發生,
但空氣裡感覺多了過往沒有的溫度。
兩個人不需要再從神明、從經文、
或從彼此的沉默裡尋答案。
因為此刻的日常,
已經比任何笑杯都安靜,也更加真實。
理解,原來就藏在這樣的瞬間——
不再求啟示,也不再怕錯;
只是能一起過日子,
讓陽光落在桌上,
讓茶慢慢涼,
讓故事繼續等著被說下去。
有時候,人不是不夠努力,
而是把力氣用在了取悅、解釋、討好、或逃避上。
拼命想讓別人理解、讓神給一個明白的方向——
卻忘了,真正該傾聽的,是自己內心那個最安靜的聲音。
慢慢理解,不是頓悟,
轉身、調整、再出發。
學會讓自己清醒,而不是讓世界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