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种子
阿姜曼与我在乌东泰尼府的农尼伟特森林禅寺连续度过两年的雨安居,第二次的雨安居结束之后,邻近的沙空那空府有一批在家信徒前来参访阿姜曼,大家在彼此相互致意问候之后,在家弟子们恳切地希望阿姜曼前往沙空那空府,为当地的佛教信众带来修行上的利益。当阿姜曼同意之后,这群欣喜若狂的在家人很快便开始安排行程。一如既往,我陪同阿姜曼踏上旅程。那时,我已经当了阿姜曼两年的随身侍者比丘。当我们在1941年年底抵达沙空那空府,阿姜曼与我被接送到省府的苏达瓦禅寺 (Suddhawat Monastery)。没多久,出家众与在家弟子便挤满了大殿,大家都急切地想要向阿姜曼顶礼致意并寻求他的开示。
在我们抵达苏达瓦禅寺几天之后,阿姜曼收到他亦师亦友的善知识阿姜绍的来信,信中他邀请阿姜曼前往乌汶叻差他尼府探望他,因为他已病重,但这一次阿姜曼并不打算亲自前往乌汶府,于是派我替他前去照顾阿姜绍,助他恢复健康,为此我必须事先通知阿姜绍是阿姜曼派我来当他的随身侍者,临行前阿姜曼还特别叮嘱我要特别照顾好阿姜绍,并强调即使他的病症有改善,也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他提醒我阿姜绍已八十二岁,他的健康状况已迈入衰退期。
我立即步行前往乌汶府,我一边的肩上背着头陀伞帐,一边的肩上挂着我的钵,沿着森林小径向南跋涉,穿过枝叶茂密的山林,那边的小聚落彼此相隔约一天的脚程。经过两个星期的步行,我终于抵达乌汶府,在比分曼萨哈区的黎明塔寺找到了修养中的阿姜绍。阿姜绍的病因是严重的过敏反应,造成他生病的因缘是缘于某一天的下午,阿姜绍端坐在一棵大树下禅修,一只老鹰恰巧从树枝上俯冲而下攫取猎物,但天有不测风云,老鹰的翅膀撞到挂在树枝上的蜂巢,于是蜂巢突然坠地,在距离阿姜绍禅坐处的几英尺前方炸裂开,于是激动的蜜蜂成群蜂拥到他的身上,不断地螫咬阿姜绍,在来自四面八方蜂群的攻击下,阿姜绍只能吃力地爬到附近的蚊帐底下,之后蜜蜂才逐渐散去,而以上就是造成阿姜绍急性过敏的因缘。当我抵达时,阿姜绍的皮肤呈现潮红色,喉咙及舌头肿胀,呼吸困难。此外,他还感到阵阵晕眩,站立不稳。我立即投入看护的工作,尝试缓解他最严重的症状,但尽管我尽了力,他的情况似乎还是恶化。我用指甲刮出了几根留在他皮肤上的毒刺,为了缓解他持续的红、痛、肿胀的症状,我碾碎了一把森林草药,敷在他的身上消炎。几天之后,他的红肿都消退了,我终于成功地让阿姜绍恢复健康。
黎明塔寺位于月河岛的中部,占地五十英亩,这是阿姜绍建造的第一座寺院,当地的农民以前曾在岛上靠近水边的低洼土地上种植水稻,但却忽略了岛内的丘陵与森林,阿姜绍很喜欢岛屿的幽静,于是越过月河登上岛屿,开始在岛上森林茂密的山上禅修。不久之后,当地的村民对阿姜绍产生了强烈的信心,于是他们将低洼地带的田地供养给阿姜绍兴建寺院,因此因缘,整个岛屿便成为比丘们修行的道场。
刚开始的时候,当地的村民称该岛为黎明塔或水蛭岛,因为岛上潮湿的森林地表上都长满了水蛭,村民每次进入森林寻找野菜及药用植物时,都会被成群的水蛭咬伤。后来,当阿姜绍住在岛上之后,当地的人才将它的名字改成黎明塔,泰语的「塔」是「圣物」或「舍利」的意思。
阿姜绍告诉我,在来到黎明塔之前,他经常从一个地方行脚到另一个地方,晚上就在农村的稻田和牧场旁过夜,有时也会躲在稻谷仓库里或阴凉的大树底下。每天太阳下山之前,他都会找一个地方挂上头陀伞帐过夜。当他第一次抵达黎明塔的附近时,他在该区村庄附近的一棵大树底下露宿,与他同行的比丘则在附近的林地搭起头陀伞帐。
阿姜绍跟我说了一个很奇特的故事,他说曾有一大群乌鸦住在该区的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整群乌鸦的行为很异常,牠们整天在他露宿的大树上飞来飞去,从黎明到黄昏都发出聒噪刺耳的鸣叫声。然而,当地村民却不敢对牠们采取任何的行动,因为他们相信这些乌鸦是住在树上的守护神的化身,村民们都很害怕乌鸦,因为如果他们得罪了乌鸦,那么这个强大的鬼神可能会诅咒他们,给他们带来不幸。阿姜绍却视这群乌鸦为生老病死的伙伴,并出于慈悲心,他开始每天早上用钵中剩余的食物喂牠们,不久,乌鸦开始对阿姜绍产生了好感。
每天早上,当阿姜绍离开他在树下的营地,开始步行到村庄托钵化缘时,他都会对乌鸦们呼喊:「亲爱的乌鸦们,我们一起去托钵乞食吧!让我们一起去帮助受苦的人们。人类和动物在世上的生活都很艰难。」一听到这个号召,一群乌鸦便从树上飞了起来,翱翔在阿姜绍的头顶上盘旋,阿姜绍接着往村庄走去。空中的乌鸦队伍非常引人注目,乌鸦在姜绍的前方高声飞翔与鸣叫,预示着他每天早上都会到村庄。一开始,人们都很惊讶这个奇异的现象,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他们深信乌鸦是大树的守护神,有高强的法力,但后来才发现那都是封建迷信。与此同时,他们对阿姜绍的信心与日俱增,且不可动摇。在阿姜绍出现之前,村民们世世代代都信奉大树中的守护神。然而就从那时起,他们扬弃过去的封建迷信,改以佛陀、正法及僧伽的力量作为皈依及庇护的对象。
村民的信仰非常真诚,当阿姜绍清晨时分外出托钵化缘时,大家都会带着小孩到户外与其他人一起排队向他跪地顶礼叩拜。阿姜绍一直都很慈悲,无论他走到哪里,慈悲心都会从他的身上自然散发流露出来,他从不谴责村民或批评他们的信仰,相反的,他拥有许多善巧来教导当地的居民,因着他无尽的慈悲,阿姜绍一直都是众生坚定不移的心灵依止处,无论是动物、人类、天神或其他非人众生。
阿姜绍逐渐从被蜜蜂螫伤的过敏中恢复体力,之后,他即刻渡过湄公河,徒步前往寮国的Li Phi村庄,为已故的戒师 Tan Dae Dang主持回功德的法会。数十年来,阿姜绍每年都会到寮国的南部省份弘法,在寒冷的冬季与炎热的夏季里,他通常会在寮国的Jumpasak省湄公河畔的Li Phi村附近暂居与修行,并在每年的雨季回到黎明塔寺结夏安居。
那一次,阿姜绍决定独自前往寮国。不久之后,我将与他会合。但本来我是不打算陪他去Jumpasak,因为当时我已决定要回沙空那空府服侍阿姜曼。但我又不时想起之前阿姜曼对我的叮嘱:「贾!...你一定替我好好照顾阿姜绍,好吗?拜托了,即使他的病情有改善,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不要以为他的身体真的有好转。」
当阿姜绍正前往寮国的Jumpasak时,我从黎明塔寺挑选了三位比丘、一位沙弥及一位白衣居士,一起陪伴阿姜绍动身。我们先沿着湄公河徒步前往苏旺基里山,该山脉就位于月河流入湄公河的河口处。
第一晚,我们在苏旺基里山露宿过夜,第二天,一位在家人邀请我们一行人到他在湄公河附近的一块土地上住宿,他的土地有一大片森林,大象、老虎和熊等野生动物都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出没倘佯,河里有当地人称之为淡水海豚的动物,牠们会发出类似牛哞哞的鸣叫声。村民们还利用高耸茂密的橡胶树枝及树干搭建成捕捉老虎的陷阱,这样的陷阱可以在老虎通过时击落一根低矮的枝干,接着使沉重的树干坠落在老虎的背部并将其杀死。我不知道捕捉老虎的陷阱长什么样子,但当我们一行人穿过茂密的树叶时,我把一些树枝给推到一边,结果一根木头掉下来并刺伤了我的腿,当时我疼痛难忍,赶紧用药油搓揉在伤口上几个小时,之后我才可以站起来重新走路。
我们在那一片森林里短暂露宿之后,便起身继续前行,前往Jumpasak与阿姜绍会合。当我们一行人沿着湄公河西岸行走时,一位也要前往Jumpasak的当地商人邀请我们一起搭乘他的划艇。那一年的雨势比往年更大,湄公河的河水暴涨并溢出两旁的河岸,河水湍急,河面波涛汹涌,很有可能会把我们的船给冲翻。由于船是藉由湍急的水流推动,因此难以控制,当船在波涛汹涌中上下颠簸时,船突然栽进了一个大漩涡的缺口,船夫吓了一大跳,完全失去了对船桨的控制。
小船立刻被卷入旋转的漩涡中,并在开口处疯狂地旋转了至少20次以上,而我们则拼死命地抓住船舷以求活命。如果这是一艘较大的船,比如一艘驳船,那么可能绕一圈之后就会继续前行,但我们的船是一艘小划艇,在强劲的漩涡中几乎无法控制,虽然如此,根据我童年时与船打交道的经验,我本能知道该怎么做,于我朝船夫大喊,让他逆着漩涡的水流用力划桨,并瞄准开口的外缘。我加入了有力的划桨一起帮忙,在大家的齐心协助下,我们避免了船被水灌满并成功逃生,且毫发无伤。万一船被卷入漩涡的中心,我们真的就没命了。
在湄公河汹涌的水流中,我们一路顺利抵达目的地。下船之后,我带领比丘们前往位于Jumpasak的乌玛寺,希望能在那里与阿姜绍会合,但是我们抵达的时间太晚,他已经在森林的小径上并徒步前往寮国最南端的Li Phi瀑布。
我们一行人在乌玛寺停留一会儿,接着走入森林里。我们在距离Jumpasak镇中心约六英里的萨华溪附近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禅修,并在那里待了六个星期,萨华溪附近的小村庄只有十八间民房,在那里的暂居期间,我们只吃当地村庄的食物,因为我是为了修行而住在那里,所以村民的粗茶淡饭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居民们布施给我们的多半是糯米和煮熟的稻田小蟹,真的很难吃,因为又干又酸涩。
某一天的早上,我们正在萨华溪的露地安静禅坐,突然有邮差来送一封来自乌玛寺署名阿姜茂的信,信中说阿姜绍病得很重,我们还得知阿姜绍正搭船从寮国南部回来,预计当天下午5点左右会停靠在Jumpasak。阿姜茂请求阿姜绍的侄子陈鹏与我一起到河边的码头迎接阿姜绍并照顾他。于是,我们立马动身出发并及时抵达码头,当阿姜绍的船抵达码头时,我和陈鹏立即看到他的情况已十分危急,我们安排担架把他抬到乌玛寺,让他躺在木造的大殿里休息。当 阿姜绍躺在那里轻声呼吸时,他用手向我们示意,希望我们扶他起来,好让他可以向佛像顶礼致敬,我们轻轻地把他虚弱的身体摆成跪地叩拜的姿势,他的双膝跪在地上,背部直立,并向佛像顶礼,然后缓慢且优雅地起身两次。
当阿姜绍完成第三次跪地顶礼之后,我注意到他额头触及地板的状态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轻轻地检查他的手腕,发现他连一点微弱的脉搏也探测不到。大家看到这情况,大殿内的其他比丘开始惊呼:「阿姜绍死了!阿姜绍死了!」,我赶紧喝斥他们:「阿姜绍还没有死!他现正处于深度的禅定状态。大家保持安静,不要干涉他!」
因为阿姜绍继续面向佛像躬身跪在地上,我决定慢慢地将他的身体移到一个斜躺的姿势。由于他已濒临死亡边缘,生死一线间,移动他软弱无力的身体需要技巧及专注力,当我恭敬地尝试移动阿姜绍的身体时,我注意到坐在我们身后面的比丘及沙弥正在低声啜泣,我赶忙要他们离开大厅,在外头静静等候。当我成功将阿姜绍的身体转成仰卧的姿势后,他做了三次长时间的呼吸,之后便安然离世,时间是1942年2月3日下午5时30分,当时阿姜绍已高龄82岁。
阿姜绍圆寂之后,我立即投入所有的精力为他准备荼毗[1]。首先,我竭尽所能安排需要立即处理的事情,我打电报通知阿姜绍在乌汶叻差他尼的弟子威戚先生,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我找到了用来打碎木炭的大木臼,之后,我又找了一块较大的原木来当木杵,我用手中的木杵把大块的木炭打碎成小块,然后把小块木炭堆放在阿姜绍的棺材底部,好吸收遗体的腐烂液体,以防发出恶臭。这种方法在被现代的防腐技术取代之前是一种标准的做法。在捣碎大块的木炭时,必须用的是高质量木炭,以确保小块木炭在被捣碎时不会碎成灰尘。我在棺木内铺了两大袋碎木炭,深度约为十英吋。当我完成工作时,全身都已沾满了黑色的煤灰,于是我跳进河里洗了一个澡。
当我用木炭铺好棺木之后,便在阿姜绍的遗体上铺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木炭铺好后,白布也随之铺好了,我轻轻地将阿姜绍的遗体放进棺材里。最后,我怀着虔敬的心,跪在他的棺木前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我默默地祈求他宽恕我可能在身、语、意上对他的任何冒犯与不敬,包括贪、瞋、痴,无论是有意的或无意的。
为了让阿姜绍在Jumpasak的信徒们有机会向他致以最后的敬意,我将阿姜绍的遗体停放在乌玛禅寺的戒堂内好几天。最初,当因缘适当,我安排将他的棺木放在船上,然后渡过湄公河到泰国的另一边。当船抵达泰国时,一大群来自乌汶叻差他尼的高僧大德及俗家信徒都已齐聚在码头恭候多时,他们带来一辆机动车,将阿姜绍的遗体运回乌汶府的寺院里火化。
我将阿姜绍的遗体放在渡轮上之后不久,便步行离开Jumpasak。我沿着湄公河的寮国一边行脚,然后在安纳乍能府进入泰国。在安纳乍能府,我和阿姜绍最资深的弟子阿姜通住了一阵子,然后才动身回沙空那空府,希望能赶在下一次的雨安居之前与阿姜曼会合。
在我离开阿姜曼的这一段期间,他带领他的比丘弟子及沙弥从Suddhawat寺进入普潘山东南坡的森林,他们先在Naa Srinuan村庄附近露宿,之后,一行人徒步深入荒野山林,在Namon村庄附近停留了一段时间,最后才在Baan Khok村附近的一座森林小寺院安顿下来。这个地方非常适合阿姜曼的性情,因为无论白天或夜晚都非常安静隐蔽。他住在那里时没有生病,疟疾及其痛苦的症状也都没有复发。
当我得知阿姜曼的下落之后,便立即启程前往沙空那空府的Baan Khok村,该村庄位于乌汶府以北约180英里处,我沿着当地的小径步行前往,我以稳定的步伐沿着泥土路前行,这些泥土路穿过崎岖的丘陵地形,傍晚时分我在偏僻的火葬场、辽阔的田野、干草堆、森林或是高耸的悬崖峭壁下露宿,总之,只要夜幕低垂时分,不管我在哪里落脚,便在那个地方过夜。我和阿姜曼在旷野生活的两年,已令我在这片广阔的丛林中足以应付跋涉的艰辛,即使是村民布施粗糙的食物也都不再困扰我,我觉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已经做好可以随时死在路上的准备。
当我追随古仙人佛陀的脚步,翻山越谷跋涉时,我的心忆念着阿姜绍以及他的一生为佛陀八圣道上的修行者提供的启发,我从其中获得了勇气,跋涉荒野、头陀苦行的禅修生活方式在现代得以复兴,主要是由于阿姜绍的努力,他为阿姜曼树立了榜样,并将之传承给他的弟子们。阿姜绍的头陀游方行脚修持,让他走遍了湄公河两岸的所有荒野区,包括寮国及泰国。
年轻时的阿姜绍将持续游方行脚视为一种生活方式,在他的心中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他只是接受生活中不断变化的环境因缘所提供的一切,即使他的旅程有目的地,他也不知道抵达目的地之后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无论是在哪种情况下,无论他在哪里云游行脚,他几乎找不到舒适的地方。当每一天即将结束时,他都会选择可以有遮蔽的地方,比如大树底下、悬崖峭壁或农夫破旧的米仓等处,如果没有其他合适的可遮蔽处,他就干脆躺在露天的地方。每一天的清晨,他都会把乞食化缘的钵用布包裹住并背在肩上,穿过空旷的土地,到最近的村落托钵乞食,通常他乞得的食物都很微薄,但已足以维持他的游方行脚生活,但偶尔他也会一无所得,在那种情况下,他只好空着肚子继续行脚。一般来说,他都是在长期饥饿与艰困的环境下禅修。他只穿着三件主要的袈裟,在寒冷的季节努力保暖,在雨季时则努力保持干燥。阿姜绍的身体承受着沉重的负担,但他仍坚持禅修,因为他渴望达到佛陀苦灭尽的解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多年来的苦修已将他的身心转化为完美幸福的神圣存在。
有一次,我独自行脚并修习头陀行,我决心以阿姜绍的行止威仪作为我的典范,由于没有外在的烦恼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将这一次的行脚视为一个理想且难得的机缘,因为能让我将所有的力量与精力都投入禅修。佛陀经常阐述比丘走入山林深处的功德,他们寻找僻静处来支持他们开发禅定,以领悟佛法的真谛。毕竟,佛陀本身就出生在森林中,并在森林中悟道。他在森林环境中传授佛法,并在两棵巨大的娑罗树下(双树林)般涅盘。佛陀在探索无上菩提的过程中大彻大悟之后,便经常居住在印度北部的荒野山林区,佛陀临终前留下明确的指示,要求替新比丘授戒的戒师必须告诉他们住在森林里及在树底下禅修的功德,正是因为这些指示的缘故,森林头陀禅法才能一直忠实地被保存下来且奉行至今。
佛陀曾宣称:「比丘们!砍伐丛林,但不要砍倒树木。你面临的危险来自于丛林,一旦你砍掉了丛林,你就驯服了荒野。」一些在场的比丘对佛陀的说法感到很困惑。「砍掉丛林,但不要砍树?这样很矛盾!佛陀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事实上,佛陀是用丛林来比喻心识及向四面八方扩散的烦恼及垢染,佛陀的意思是告诉比丘们,贪、瞋、痴三毒造成对苦的渴求及其所衍生出的执着,并在心中造成看似密不透风丛林般的混乱与迷惑,因此要比丘们将贪、瞋、痴的丛林给连根拔除,以减少丛林中贪、瞋、痴的肆虐,并进而一劳永逸地清除这片丛林,便能打开一条通往极乐涅盘的大道,涅盘一词表示没有一切贪瞋痴的垢染,换句话说,就是摧毁心中的丛林。
以上至少是佛教的学者对佛陀的教义的一种诠释。然而,如果请阿姜曼来诠释这个教法,他的解释会更直截了当:「那些充斥着颠倒妄念、贪欲及执着的丛林,必须以无上的智慧来彻底根除。只砍掉树干是不够的,必须把整棵树连根拔起。不要只砍伐树木,而是要连根拔起!不留一点生机!」
阿姜曼根据自己的亲身实际修行经历翻译了古代巴利语经文的内容,他直指其本质意义,常绕过学者偏好的严格巴利语文法规则。他翻译的独特之处,让我们得以一窥如来的真实意。从森林头陀法的观点来看,阿姜曼对这些教法的诠释一直都很有见地且具启发性。
临近三月,天气开始变得干热。我在游方行脚时,一直在寻找有高大阴凉树的地方,好让凉风在树叶底下自由穿梭,走在树下时,可以纾解闷热。离开阿姜曼及他的指导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开始感到有点孤独及漂泊感。不过,由于我已经履行了他在我离开时托付给我的责任,因此我深信他那包罗万象的功德力量会在我回去的路上保护我。无论是徒步行脚、思考或与当地人交谈,我的脑海中总是听到阿姜曼清晰的声音,不断地在勉励我要专心修行及坚定不移。阿姜曼微妙的鼓励声音在我心里产生了一股轻安及满足感,我彷佛走在一片阴凉的树林中,清凉的泉水从未离我远去。
在漫长而炎热的山路上,当我的脑海开始渴望一些轻松和舒适时,我想象着阿姜曼强而有力的声音,告诫我不要让轻浮的欲望来扰乱我的思绪。每当我软弱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阿姜曼的提醒:「不要想太多,不要让过度的负面思虑来加重你的心灵负担。你的大脑已经有太多的事情要思考,不需要再增加无谓的负担。保持你简单的愿望,不要奢求超过比丘基本生活所需的最低限度。要少欲知足,这样你的生活才不会变成一个乱七八糟的资源回收场。如果贪图舒适及方便而随身携带超过必要的物资,对于想要追随佛陀脚步的比丘来说是很致命的事。贪婪很容易设下陷阱,去诱捕没有正念的比丘,并经常诱导他们堕落。因此,你必须永远比贪念更快一步,才能避开那些会让你无法达到最高解脱目标的陷阱。」
我曾听过阿姜曼对他的弟子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训诫。他经常告诫说,一个贪图拥有物资的比丘,就像饥饿的动物无法抵挡致命陷阱的诱饵一样,很容易就会被补灭。他将这种残忍的诈骗比作泰国东北部猎人所使用的陷阱,为了打造这种装置,猎人会架起一堆沉重的石头,松松散散地迭在一起,再用几根棍子稳稳地支撑起来,然后在石头底下放置诱饵,当饥饿的动物如松鼠、花栗鼠、猴子或长臂猿发现这些食物时,就会忘失天生本能的谨慎,不知不觉冲进捕兽器,牠们在冲进陷阱的过程中一定会冲撞到其中一根用来支撑的木棒,当木棒倒下时,整堆石头便自然坠落并压在牠们的身上,这样便能确保动物们在痛苦中死去。
这对比丘们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不要放松正念警惕,也不要轻率鲁莽行事。但有些森林头陀比丘并不理会这个警告,他们怀抱着为了解脱涅盘的目标而修习禅定的真诚愿望,在荒野丛林中行脚。最后,某一位比丘因其勤奋的修行与在旷野行脚的功德而闻名。于是,人们慕名寻找他,并跪拜在他的脚下,尊称他为心灵的英雄。他们对该比丘大肆赞扬,并赠送他许多贵重的物资。在贪婪的诱惑之下,这一位森林头陀比丘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忘记了佛陀的教诫及伟大阿姜的教导,物质的拥有让他感到愉悦,他成为了贪欲垢染烦恼下的牺牲品,这些垢染烦恼就像沉重的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头顶上。最后,连他的戒德也遭受到染污与破损。由于缺乏道德上的惭愧心与羞耻感,他的行为可能会导致紧张的压力情境及挥之不去的悔恨,这使得其禅修即便仍可以继续下去,却也很难顺利发展。
阿姜曼的警世故事在我心中回荡不已,使我与社会群众的互动保持距离。这一次的头陀行脚是我第一次独自行走,我下定决心要保持内观的正念,直到抵达绿洲为止,也就是阿姜曼所在的寺院。
在 Amnat Charoen、Nakhon Phanom 和 Mukdahaan 之间的荒野林区行脚与露宿之后,我决定走一条更快、更直接的快捷方式前往沙空那空府,以加快返回阿姜曼所在禅寺的速度。这条快捷方式带我穿越一片茂密的丛林,林中的树干长得都很大,几个人的手臂都无法围住树干。老虎和其他野兽不时在灌木丛中出没游荡,并在小径旁咆哮。我在人烟稀少的山区爬上又爬下,山上的树叶密不透风。山中大多数的村庄都是小型的农业聚落,有进取心的乡下人靠着砍伐小片的丛林来谋生,这样他们就可以耕地并种植仅能维持生计的作物。
我在这种严酷的地形中行脚跋涉,终于筋疲力尽。第一天的中午,我喝光了所有的饮用水。由于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更多的水,也不敢离开小路去找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最后,我遇到了一个丛林的居民,他出于本能知道我需要什么,便很快打了水,并善意地给了我一些水解渴。我很快就明白,当地方的村民与森林头陀比丘之间有着很深的情感连结。
我凭着常识,经常思索这些艰苦村民的生活条件与心态。很明显,他们的生活与我一样的艰苦。但是,他们为了建立家园与养家糊口而吃尽了苦头,而我则是为了能让我的心从苦中解脱的正法而在山路上忍受艰辛。他们一贫如洗、过度劳累,为了生存而与大自然奋力挣扎;而我则甘心献出生命,不畏艰难,满足于与心灵的垢染烦恼奋力挣扎,直到将它们永远给消灭为止。
夜幕低垂时,经过一天漫长而艰苦的长途行脚之后,我会在树叶或灿烂星空的屋顶下静坐禅修。之后,如果我找到一条适合步行的路,我就会来回踱步经行继续禅修,直到深夜。我不断鞭策自己,因为我担心阿姜曼可能会质疑我的禅修进度,如果不符合他的期望,他就会指谪我。
当我从小径穿过沙功那空府时,我终于走出了茂密的丛林。就从那里开始,我径直前往Khok Srisupan区的Baan Khok村,阿姜曼在当地偏远的森林里建立了一个小禅寺僧团。我飞快地穿过村里的小区,急切地大步走进森林禅寺,准备恭敬地向阿姜曼报告有关阿姜绍圆寂的一切事情。
与阿姜曼一起在班阔寺修行的比丘及沙弥都很令人印象深刻,我立刻注意到他们很少说话,他们不喜欢互相闲聊,而是更喜欢独自练习禅修,每一个比丘坐在自己的小寮房里,或在森林中的不同位置经行禅修。他们每天天亮后都会聚在一起托钵乞食及吃早餐。每一个比丘及沙弥都小心翼翼地步行往返村庄,保持正念专注于他的禅修业处,从不随便闲逛或东张西望,也不与路过的人聊天。禅寺里的日常生活也同样有规律,下午4:00比丘们一起从各自的小寮房走出来,一起清扫寺院的场地。当整个地面都被清理干净之后,他们从井里打水,提着水桶在寺院周围转来转去四处洒水,并另外装满用来洗脚和洗钵的水桶。当这些杂务都完成后,众比丘便安静且从容地在井边沐浴。他们以令人钦佩的自制力完成每一项日常的杂务与琐事,全神贯注地专注于正念及正智来执行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当一天的任务结束之后,每一个比丘会回到自己的小寮房,或静坐或经行进行正念禅修。
无论阿姜曼在云游行脚中碰巧在何处落脚,他的虔诚弟子很快就开始在彼处聚集,他们都被他非凡的精神力的磁力所吸引。在阿姜曼居住在班阔寺的期间,与他同住的比丘数量不断增加,除了住在禅寺里的比丘以外,还有许多人住在距离禅寺步行范围内的森林里。白天,他们会分散到茂密的森林里独自修行。
1942年的雨安居开始之前,村里的小区集中资源,一起分工合作,为在边远森林露宿的比丘们建造了小茅屋,以便他们也能在雨安居期间与阿姜曼一起度过。阿姜曼命我监督那些建筑工程,我持续执行监督工作,直到雨安居开始的前几天,给比丘禅修的茅屋都已竣工。
在那一次的雨安居期间,阿姜曼采用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来说服他指导下的比丘们尽最大的努力修行。在那次雨安居的三个月里,他每周至少召开一次晚间聚会并向所有的比丘开示一次佛法。比丘们井然有序地坐在阿姜曼前方的地板上,聆听他阐述佛陀教法的重点。他详细的开示通常会持续大约两个小时,但有时会延长三到四个小时。我发现他长篇的开示很鼓舞人心并充满活力。当我聆听时,我变得非常专注,以至于疲倦与昏沉欲睡的念头从未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就阿姜曼而言,他完全专注于以深刻的方式阐述戒、定、慧的本质,且总能引起听众的共鸣。
阿姜曼讲法的方式不禁让人联想到佛陀为众多僧众讲法时的场景,我们可以肯定,佛陀的讲法只重在佛法的伟大宝藏,他只谈与通往涅盘的直接道路有关的主题。因此,到佛陀般涅盘的那一天之前,在佛陀的听众当中有许多比丘都能获得道、果及涅盘。由于佛陀的教法直接来自一颗绝对清净的心,因此佛陀所阐述的法无与伦比且精湛绝伦,许多听众听了佛陀的教法之后,都纷纷效法佛陀的解脱成就。
阿姜曼的开示都是当下即兴想到的,从来就没有经过事先排练。他的开示没有正式的引言或具体的结论,也不像去旅行一般事先规划好起点、休息站和最终目的地;相反的,他的开示是随机的,以令人振奋的方式讨论和传授重要的佛法原则。阿姜曼在演说时,没有任何的理论或推测,因为他的听众对禅修已有疑问,因此他的推测便只会增加他们的不确定感与疑惑;相反的,他的解释往往令比丘在聆听的当下便能消除疑虑。比丘们听到阿姜曼对他们在禅修时可能会遇到的障碍做出的详细解释之后,便能将这些教导应用在自己的修行上,如此一来,便能大大减少烦恼障碍。
阿姜曼在每周的比丘聚会中都会谈到许多不同的主题,他会告诉我们关于他前世的事情,也会叙述他自己禅修初期的故事,包括他在禅修时所产生的各种体验。他会解释他在奋力摆脱生死轮回的泥淖时所使用的训练方法,以及这些方法如何带领他超越世俗世界。
谈到阿姜曼的无上成就,那些向往解脱法的比丘都渴望能亲身体验,这促使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潜能成功达到阿姜曼的解脱成就。也许他们会永远陷在泥淖中,无法从生死轮回的深坑里爬出来。「为什么他(阿姜曼)能获得解脱,而我们却仍然无法从生死大梦中苏醒?我们何时才能达到他那种无上的自由境界?」这种思惟的好处是唤醒了比丘们坚定的决心,让他们在继续禅修的同时,能够忍受所面临的艰难。这种坚定的目标继而渗透到他们修行的每一个层面。阿姜曼的弟子们被他慈悲阐释的法所感动,所有的恐惧与犹豫都消失了,他们对佛陀的信心为他们提供了所需的力量,让他们愿意肩负起最沉重的负担。
佛陀教导我们要与智者及善知识交往,对于住在一个好老师的身边,每天聆听他令人振奋教导的比丘来说,这样教导的真理都是具体明确。当他们逐渐将佛陀的教导融入自己的实际修行经验之中,同时也努力提升自己尽量与佛陀的德行相匹配时,他们的热忱就会更加地强烈。尽管他们无法在每一方面都与他平起平坐,但他们至少可以尝试体现老师的某些美德。
反之亦然,当我们与愚人的互动越深,我们就会变得越糟。佛陀的这两面教导如刀之两刃,是一体两面的,我们可以因为与好人交往而变得更善良,当然也可以因为与坏人交往而受到伤害,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如果我们观察那些在善巧卓越的老师手下接受长时间训练的人,可以很明显发现他们从这种关系中获得了一些坚定不移的原则。反过来说,那些与愚人混在一起的人很明显最终也会表现出同样愚昧的特质。阿姜考是阿姜曼所称赞的众比丘之一,因为他为弟子们树立了绝佳的榜样,无论是在坚定的修行上,还是在坚定的原则上。虽然我还没有见过阿姜考,但阿姜曼对他的生活及修行的描述确实让我感到惊讶。阿姜考有一种无畏无惧的性格,在任何事上他都会全力以赴,光这一点就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阿姜考就跟阿姜曼一样,总喜欢在偏远僻静的地方禅修,一心一意的决心让他在阿姜曼的弟子中独树一帜。他从黄昏一直禅坐到黎明,如如不动。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坐上一整夜。在雨安居期间的一次晚间开示中,阿姜曼清楚地指出,阿姜考已将佛陀的尊贵解脱之道奉行得很彻底,并从贪、瞋、痴等妄念心结中获得了完全的解脱。他强调,无论是阿姜考的修行模式或他的修行成就,都值得受到最高的礼敬,他认为阿姜考完全有能力可以启发弟子们,让弟子们能藉由忠实跟随他的脚步,达到更高阶的正念与正智。
当阿姜曼赞美阿姜考之后,他继续说,当晚在座的一位比丘曾在清迈的荒野山林中找到他,并向他透露他在禅修时所经历的某些结果。从那位比丘的描述中,阿姜曼可以确认他已经成功地从心中根除了贪与瞋等两种心结,因此达到了解脱道上的三果阿那含「不还」的阶段。阿姜曼也透露,他自己努力了二十二年才达到的成就,这一位比丘却只花了三年就达到了。他说,达到这个成就所需时间的差异,归根究底是因为他们修行的程度不同,以及过去所累积的波罗蜜与因果业力的不同。
是的,没错,阿姜曼说的这个比丘就是我。但当时我只是恭敬地坐在那里低头聆听,而阿姜曼并未提及我的名字,我在此提起他对我的称赞,并非刻意炫耀或拉抬自己的成就或地位,我只是想指出,前世所培养的修行质量与波罗蜜,加上今生在禅修上所付出的精进,确实会影响一个人在修行上取得成果的准备程度,也就是说,有些人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很快达到一定的成就,有些人就比较缓慢。大体上来说,迈向证悟的能力取决于某些特定的修行质量,我们或称之为十波罗密的修持与圆满,这些十种波罗蜜分别是:布施、持戒、出离、智慧、精进、决意、忍辱、真实、慈及舍。之所以称它们为圆满波罗蜜,是因为菩萨在成佛的过程中,历经过无数的小劫、中劫及四大阿僧祇劫的努力,才能将这些理想的美德「圆满」到超然卓越的至高标准。
与菩萨相似,修行路上的有志之士在追求证悟的过程中,也都必须努力培养和实践这十种波罗蜜。在这条道路上取得进展所需的善巧,便取决于这十种波罗蜜的整体优劣质量而定,而我们如何巧妙地将它们发展至最高的标准,在很大的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禅修的强度与深度,以及我们是否已准备好了解佛法进阶修持所达到的更高真谛。我们只能了解我们准备好了解的东西,而我们的准备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性格质量,而性格质量则取决于我们的波罗蜜圆满的程度。
同样地,唯有丰富我们内心的质量,我们才有资格与条件遇到正确的环境、正确的引导、正确的见解,引领我们证悟「法」的最高真谛。我们之所以能清楚地理解佛法的各个层面,是因有赖于内心财富的累积,而内心财富的价值则取决于我们所发展的波罗蜜完善的程度。因此,培养内心价值是整体修行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内心价值并不单只是以良好的行为来衡量,还要以行为时的心态、动机、意图和心的质量来衡量。想要累积内心财富,却不打算舍弃身、口、意的有害负面行为,这便显示出对功德的真正本质缺乏了解。功德包含了心中一切的善念与高尚的动机与意愿,那就是内心价值之所在,也是心有功德的时候,一切的思想、言语及身体行为也都是功德的来源。我们需要靠智慧来引导意念朝向功德的方向,如果没有智慧的引导,人就只会更关心自己善行的未来回报、赞美或在同侪中的好名声,这就变成了沽名钓誉,而不是累积持久的内心财富。
为了充分了解心念背后的动机与的意图,以便将它们引导至正确的方向,就必须根据佛陀有关正念与正知的教导来检视心念的一切活动。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认真地修习禅定。归根结底,功德是一种我们必须在自己内心培养的心境。当我们禅修并探讨内心,直至已开发出智慧之心时,我们会发现邪恶是指我们自己内心邪恶的、不善的意念,而功德是指我们好的、良善的、高尚圣洁的、无私的意念。以正确的愿心与决意禅修是我们能做的最高形式的功德,没有其他功德能超越可直接导向涅盘及彻底灭苦的功德。
从我的个人的成长背景来看,给人的印象可能会认为我是一个强悍、任性、不顾形象的孩子,经常骂人,打起架来也从不退缩,即便如今我已身为比丘,尽管受到我攻击的通常都是顽劣的垢染烦恼和阻碍我前进的心灵障碍。但粗旷的外表只是我的习气,并不是我真实的本性。外在的表相与人格特质是五蕴体的自然呈现,展现出每个人独特的身心特质与气质。这些人格特征不应该被误解为修行的美德及波罗蜜完美的程度,因为美德与波罗蜜不同于五蕴,且存在于五蕴之外。如果想区别人格特质与内心修行价值之间的不同,恶名昭著的连续杀人犯鸯掘魔罗一生传奇的经历便足已清楚的说明一切。
鸯掘魔罗是古印度佛陀时代的一位年轻婆罗门学者,在与佛陀相遇并获得阿罗汉果位之前,他为了完成一个可怕的使命而开始大肆杀戮,恐吓并连续杀害当地的人民。有一天,他发现佛陀正在散步,为了凑满一千个被害人的数目,于是他拿起武器冲向佛陀,他打算杀害佛陀。鸯掘魔罗本以为可以轻易追上佛陀,但佛陀只是安详悠哉地走着,鸯掘魔罗发现自己怎样都追不上佛,精疲力竭的鸯掘魔罗疲惫且沮丧地对佛陀喊停下来,佛陀转身对鸯掘魔罗说他早已经停下来了,因为佛已经完全停止杀戮和伤害的心与行为,现在是鸯掘魔罗也该停止杀戮及伤害的关键时刻了。鸯掘魔罗被佛陀的这番话深深打动,且唤醒了他蛰伏且沉睡已久的善根,于是他立即放下屠刀,跟随佛陀回到寺院并受戒出家,后来他很快便成为阿罗汉。
一个冷血杀害人近千人的连续杀人犯,究竟又是如何获得阿罗汉的崇高成就呢?答案是:佛陀在检视了鸯掘魔罗心中累积的精神财富之后,发现在他漫长的生死轮回中,他生生世世已累积过无数的善业,包括布施、持戒及禅修。因此,他累积了无量的波罗蜜,其累积的善果报在他今生此时此刻已因缘成熟,且比他今生所犯下的恶业还要大得多。鸯掘魔罗与他丰富的前生累世善业力因缘果报遗产又重新连结起来,他响应了佛陀要他停止错误行为的指令,立即放下屠刀,舍弃他过去的恐怖行为,全心全意接受佛陀的教导,以达到最高的解脱目标。最后,镶嵌在五蕴之中的人格与个性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脱离人格与个性的无染觉知。
佛陀指出,在人类中,唯有佛陀能完全转化与生俱来的习气,并抛开与生俱来的性格特征,其他所有的人都无法脱离与生俱来的性格与脾气。因此,单从一个人的行为或外表来判断他的内心价值,可能会被误导。事实上,掌握人真正本质的部分是人类的肉眼及感官所无法看见的,举例来说,阿姜曼天生能言善道、擅于表达且很有魅力,他的心智充满活力,在禅修时往往会经历到许多动态的现象,这些性格特征伴随着他一生,他的基本个性也从未改变,即使在他证得阿罗汉果之后,这些与生俱来的性格特征依然是他个人特质的一部分,也是我们所认识的阿姜曼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阿姜绍生性沉默寡言,话很少,习惯隐居,他的心境平和、圆融、充满活力,这些个性的特征即使在他成为阿罗汉之后也没有改变,对认识他们的人而言,这两个人的个性显然大不相同,但比较不明显的是,就内心财富及清净心而言,两人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毫无差别。
为了说明外表是如何骗人及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佛陀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比丘非常的有礼貌,而且举止高雅,以至于其他的比丘都以为他已经开悟了。但是当有人问佛陀,这位比丘的行为如此地优雅,他是否真的是一位阿罗汉?没想到,佛陀竟回答说:「不,他还不是。」,佛陀解释说,这些都是这位比丘从前生累世遗传下来的个性特征,过去的某一世时他曾生为一头狮子,当时他的举止就是如此高贵且威严,现在当他投生为人类并成为受具足戒的比丘之后,他依然带着这些优雅的举止。然而,在他的内心里,他仍受制于尘垢烦恼无礼粗鲁的影响。
而我的情况可能刚好相反,就在这次雨安居的期间,阿姜曼开始称我为「包裹在破布里的纯金」,他用这种方式来称赞我在粗鲁的个性中闪耀着光明璀璨的心。我谦卑而谨慎地接受了这样的赞美,因为在当时,阿姜曼仍随时可能转过头来又把我骂一顿。
那一年,当我在班觉寺(Baan Khok Monastery)度过雨安居时,我的右腿肌腱发炎,痛到我无法站立,疼痛从臀部开始,一直延伸到脚部,使得站立和走路都非常吃力与困难,那种痛楚感觉就像有一条蟒蛇紧紧地缠住我的腿,当阿姜曼看见我一瘸一拐地在寺院里走来走去时,他开始叫我「瘸子」。
最后,剧痛从我的腿部蔓延到上半身,之后我便完全不能走动了!Tan Tongpaan,他是我在清迈时在阿姜曼的禅寺里结识的比丘,他想出一个治愈我脚疾的方法,就是将全谷米浸泡在温水中过夜,然后将其舂成白色的泥浆,他还采用了一把名叫Borapet的极苦药用藤本植物,将其捣成泥浆,将大量的水混揉入泥浆中,然后滤去渗入泥浆的水。之后,他将米糊浆与硼酸水混合,倒入空酒瓶中,埋在地底下三天三夜。埋入地下时,酒瓶的顶部还必须突出泥土约一英吋。
当调制好的药物已完全成熟且可以服用时,Tan Tongpaan就把药献给我。根据佛教比丘戒律的规定,所有的食物,比如米饭,都必须在中午以前吃完。因此,我必须在每天的黎明到中午之间服用Tan Tongpaan的药。我每天喝满一瓶,直到所有药都喝完为止。这个疗程结束后,我的肌腱炎真的痊愈了。
与阿姜曼一起修行时,我依然是个典型的固执比丘,但却是一个择善固执的比丘,举例来说,当我认为自己的理由很充分时,我往往会与阿姜曼争论,但每次当我的观点与他的发生冲突时,我都会被我老师的高超智慧给纠正,我肯定是阿姜曼最讨厌的弟子之一,对于这个性格的缺陷,我接受全部的责备。尽管如此,时至今日,我依然如此胆大且坦率直言。尽管有时我与他的争论听起来像是大吵大闹,但我的用意是要用阿姜曼不可撼动的真知与卓见来验证我所坚持的观点。我越是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就越是意识到他是站在真理的那一边。虽然我很有勇气,但我总是在打一场输掉的仗。
每次交换意见之后,我都会仔细反省他说的话,并衷心恭敬地接受他开示的真理。有几次我因为无法理解他的教导,固执地拒绝屈服,我就会再找机会跟他辩论。但我每次都被他的论理能力给打得遍体鳞伤,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虽然阿姜曼很清楚我的主张,但他包容了我的冲动,我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寻求更清晰的理解。他从未试图改变我,即使到了今天,我固执的性格特征仍经常占上风,当我有理的时候,我可能会一意孤行,与比丘及在家人争论不休,这让有一些人觉得我不是一个很好相处或很和善的人。唉,这就是「老破布」的诅咒吧!
1942年雨安居结束后不久,阿姜曼向比丘们宣布,他打算将他的居所从Baan Khok搬到Namon村周围附近的森林山坡上。他打算在一片宽约六十英里、长度几乎无限辽阔的荒野山林里露宿,这片荒野山林沿着一连串层峦重迭的山脉,似乎延伸到看不见尽头。许多比丘当时已聚集在Baan Khok禅寺里的阿姜曼身边,其中大多数的比丘都打算陪他一起出发。在这些比丘当中,阿姜摩诃布瓦让我印象最深刻,他比我年长几岁,也许没那么聪明,但他的坚忍不拔与不妥协的严厉性格使他看似鹤立鸡群,与众不同。他勇敢、直率的性格让我想起阿姜曼几年前曾告诉我的一件事,当时他看到了一个禅相,景象画面中的他谦卑地坐在一头大白象的背上,而在他的身后有两个年轻的比丘分别跨坐在较小的白象背上。阿姜曼明白这两个年轻的比丘会在他般涅盘之后不久获得证悟,并为各地的佛教徒带来巨大的利益。虽然阿姜曼并没有说出在他禅相中出现的比丘的名字,但他有向我描述了他们的主要性格特征,这些特征听起来很像我自己的性格特征,而我在阿姜摩诃布瓦的身上也发现了许多这些特质。因此,我本能推测他一定就是阿姜曼在清迈时所说的两个比丘之一。
到此时,我和阿姜曼住在一起并照顾他的需要已将近三年了。展望未来,我觉得该是我开始自立门户的时候了。我寻求机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及努力都放在克服一种仍持续困扰我禅修的妄念,阿姜摩诃布瓦的出现让我更容易下定这个决心,因为我真心相信我可以把我代表阿姜曼所承担的职责和责任全都托付给他。我看到阿姜摩诃布瓦非常勤奋、彻底,且注重细节,他看起来很值得信赖,尤其是在与阿姜曼或比丘活动有关的事情上,他显然有足够的能力处理为阿姜曼服务的压力,而不会因为任务的要求而感到慌张或不安。
经常照顾及服务阿姜曼的一切需要,可以让服务的侍者比丘有许多机会培养良好的品格、功德善业与波罗蜜,并在禅修上顺利取得成就。但这些职务相当繁重,有时会造成压力。负责这些职务的比丘每当与阿姜曼在一起时,都必须保持非常敏锐的观察力和警觉性,不能只是例行公事,或机械式地执行职务,侍者比丘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有原因及目的,无论是如何打扫阿姜曼的寮房,如何照顾他的必需资具,抑或是如何执行僧团的公务。每一天,阿姜曼的寮房都要被打扫得很干净并整理整齐,他的钵及僧袍要在阳光下洗干净,然后再整整齐齐地迭放好;他的被褥要晾干,再放回原处;他的茶壶和痰盂要洗干净并擦干,然后再放置在适当的位置。总之,一切都必须井然有序,而且要快速且有效率地完成。阿姜曼不会容忍比丘匆匆忙忙、偷工减料地完成工作,他也不能容忍比丘因为不愿意投入工作而勉强完成他们被要求的任务。
阿姜曼生性安静,喜欢独居静修,与他同住的比丘都不愿意打扰他,除非情况真的需要。照顾他个人需要的侍者比丘在他面前必须非常谨慎,他们的脚步必须非常轻盈安静,在地板上行走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洗完脚之后,他们要彻底擦干净,以免在地板上留下湿脚印。他们在抖僧袍或开门窗时,也要格外小心,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因此,只有被认为值得信赖的比丘才会被挑选来照顾及服务阿姜曼的个人需求。由于阿姜曼生性非常一丝不苟及细腻,他的随侍比丘必须在每种情况下决定该采取何种适当的行动,然后确保其他比丘都能仔细地遵循这样的规范。因此,随侍阿姜曼的比丘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以确保他们的行为不会与他的高雅气质起冲突。考虑到以上所有这些因素,我很有信心把这个责任交托给阿姜摩诃布瓦。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都是照护阿姜曼的侍者比丘,并肩负起监管及安排他有关健康及照护等一切事宜。我很早就明白,与他一起修行不只是听他开示佛法那么简单,我还得要调整自己的心态,比如观察他是如何思考事情、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直到将那些内容都牢固地融入我自己的身、语、意之中。与他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让我得以在任何情况下从早到晚定期观察他的习惯、他的行为、他的戒德及他的智慧。同样的,与阿姜曼一起生活也让我不得不时常保持克制与正念警觉,以至于精神上的正念警觉最终变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正因如此,我觉得如果这时候我离开阿姜曼,自己去游化行脚,我就能运用从他的实际训练中所获得的各种修行特质来照顾我自己。
在妥善安排好照顾阿姜曼的相关事宜之后,我跪在他的前面,向他致上由衷的敬意,并恭敬谦卑地请求他允准我离开。获得了他的允许后,我再次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向他顶礼三次,恳求他宽恕我在他面前有意或无意所做、所说或所想的任何冒犯性行为。之后,我便离开了班阔禅寺,徒步前往Naa Srinuan村庄,在附近森林中的墓地露宿。
我发现这个地方适合能加速提升我的禅修,于是我一直待在Naa Srinuan附近,直到下一场雨安居结束。我的暂居地点距离班阔禅寺只有半天的路程,当我遇到禅修上的问题时,可以随时方便我走回禅寺向阿姜曼请教。每个月有两次的布萨日,每一次我都会回到班阔禅寺参加僧团的波罗提木叉比丘戒律诵经,并聆听阿姜曼在这些场合所开示的法。之后,我会徒步返回Naa Srinuan村,在夜幕降临时抵达我的暂居地。
雨安居结束之后,我在附近的山区行脚。我认为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是我禅修的另一种方式。当我决定了要去的山脉或森林之后,我便将心安注在禅修上,就像在森林小径的路径上经行禅修一样。我不担心下一个村庄在哪里,也不担心是否能在天黑以前安全抵达下一个村庄。我只想走到黄昏,然后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会继续前行,直到抵达最近的村庄,途经当地时我会向居民托钵乞食,他们布施什么食物,我就吃什么,食物的质量通常很差,但这都已不再困扰我,这些食物足以让我的体力从早撑到晚,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继续在那些荒野山林区行脚,后来我找到一个让我可以长时间密集禅修的地方,这样的地点能提供足够的防风防雨的遮护及可靠的淡水水源,附近还有步行即可到达的小村庄。安顿下来之后,我便加倍精进,日以继夜地交替经行与坐禅。当时我的禅修主要着重于内观的修持,主要是「念身」与「守护根门」的修持。
阿姜曼经常强调比丘不能懒惰放逸,必须时时保持精进,这种态度需要更强大的意志力,因为阿姜曼已经不在我的身旁督促我精进,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感到非常自在与平安,现在我独自一人,偶尔会因为想念他而哭泣。我非常珍视与阿姜曼的联系,因此无论我云游行脚走到多远,每年的雨安居时,我总会回到离他寺院不远处暂居。每逢旱季,我都会去Phuphaan山禅修,让我的心在山林中自由自在地驰骋,但无论我走多远,我都一定会回来参访并看望阿姜曼,因为我一直认定他是我生命的灵感之源,就是他不断为我照亮了解脱修行之路。
在现今这个时代,所谓的头陀修行与我们过去的修行方式已截然不同。当前的修行方式是如此的随兴与舒适,比丘们的行为更像是享有特权的皇室贵族,而非坚定且刻苦的头陀修行者。有些人害怕晒伤,不敢站在大太阳底下,当四处游方时,他们不像以前的头陀比丘那样行脚,而是乘坐舒适的汽车或公共汽车。由于他们最初的修行方式已经与「法」的真正灭苦目的背道而驰,因此难免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并从那里继续偏离正轨而走上叉路。
与阿姜曼同住时,修行真的非常艰困,我们吃的食物从来不像现在常见的那样丰盛与昂贵。以前,我们吃白饭时只配辣椒及盐,这让我们经常饥肠辘辘,却反而让我更加渴求「法」的美味。现在,头陀比丘可以吃到的食物种类繁多,已经彻底被宠坏了!阿姜曼教导我们要为「法」奋斗,所以我们从来不在意口中食物的质与量。反观今日,比丘们对食物的贪爱执着却凌驾于「法」之上,因此,现代的头陀比丘大多只肯在村镇上拥挤的街道及市集里走来走去,都不敢离开可靠的舒适圈太远,实在是很悲哀且可耻的现象!
[1] 佛教的火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