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到家時,陳景只覺得,比起一整天的會議,那三分鐘的共傘反而記得更清楚。
他家不大,是那種一眼可以看完全部格局的套房。
玄關、單人床、小書桌、一個小小的衣櫃,窗邊有一張椅子堆著幾件還沒折的衣服。牆上沒有掛什麼特別的裝飾,只貼著幾張便利貼,上面寫著工作上要留意的事項,字體工整。他把鑰匙放在玄關的小盤子裡,換上拖鞋。
房間裡沒有人等他,燈一打開,整個空間立刻亮起來,乾淨、安靜,乾淨得有點過頭。
襯衫一脫下來,他順手掛在椅背上,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幾個群組的未讀訊息跳出來,大部分是同事在抱怨工作,還有幾個朋友分享的梗圖。
他點開,看了看,又關掉。
浴室裡的水聲沖刷了一陣,他站在霧氣裡,突然又想起屋簷下那個人濕答答的樣子——
頭髮貼在額頭上,衣服緊緊地黏在身上,笑起來卻像完全不介意自己有多狼狽。
他靠在瓷磚牆上,閉起眼睛,水流從肩膀滑落。
腦海裡閃過對方說的那句:「至少最後有傘,而且還是免費的。」
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彎起來,像是真的打從心底覺得這就是一件幸運的事。
陳景突然有點想知道,他最後回家的路走了多久。
這樣的好奇來得很不符合他平常的習慣。
他一向不會對陌生人花太多心思。
但那一晚,在洗完澡坐到書桌前時,他手邊的資料攤在面前,視線卻莫名其妙飄到窗外那片黑色的夜。
手機震了一下,是同事傳來訊息。
「下週提案你們那組壓力超大喔,加油。」
他回了個「嗯」和一個貼圖。
輸入框裡停留了一秒,他又把鍵盤收起來。
房間裡只有冷氣運轉的聲音。
時間過了十一點,他關了桌燈,躺到床上,拉過薄被。
在睡意真正爬上來之前,他最後一次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腦海裡浮現的是那個人站在雨裡、說「希望你接下來運氣好一點」的畫面。
他突然覺得,那句話比他想像中的更有重量。
這幾天的天氣變得不太穩定。
早上出門時陽光還算明亮,下午就會突然變陰,晚上一不注意又會飄幾陣雨。
那場雨之後的第三天,陳景的下班時間難得沒有被加長。
會議提早結束,主管也沒有臨時加派工作,六點一到,他就關了電腦。
同事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
「今天想早點回去。」他說。
同事打趣道:「工作狗偶爾也要社交一下啦。」
他笑了笑,沒多反駁,只是揮了下手,把背包背上。
走出公司大樓時,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雲層很厚,但暫時沒有雨。
他慢慢往捷運站的方向走,一路經過那家便利商店。
屋簷下沒有什麼人,只停了一台機車。雨棚邊緣還有前幾天淋雨留下的水漬痕跡。
他的腳步在門口稍微停了一下。
那一晚的畫面突然變得很清晰——那個人彎腰喘氣、用力把頭髮往後撥、笑著說自己以為演得很好。
陳景站了一兩秒,才重新邁開腳步。
往前不到十公尺,街角有一家他之前只路過、卻從沒進去過的咖啡館。
玻璃窗裡傳出暖色的燈光,店名寫在一塊木頭招牌上,字跡有點歪,卻挺有味道。窗邊擺著三張高腳椅,有人靠在那裡滑手機、喝飲料。
他原本打算直接去搭捷運,但走到咖啡館門口時,步伐又慢了下來。
站在玻璃窗前往裡面看,室內有幾張桌子,牆上貼著手寫的黑板菜單。
咖啡香混著烤麵包的味道從門縫裡滲出來,有一種很不屬於辦公樓的輕鬆。
「早點回去」這個念頭突然顯得不是那麼堅定。
他看了看時間,才六點十分。
他推開門,頭頂的風鈴輕輕響了一下。
店裡的冷氣沒有便利商店那種生硬的冰冷,而是剛好抵掉外面的悶。
吧台後站著一個戴帽子的男生,應該是老闆,見到人走進來,抬頭笑了一下。
「歡迎光臨。」
陳景點了點頭,正想找個位子坐下,一道熟悉的視線突然從店裡某個角落落到他身上。
他轉頭。
在靠牆的位置,那個人正坐在小圓桌旁,面前放著一杯喝到一半的咖啡,桌上散著幾張便條紙和一支筆。
那張臉乾乾淨淨的,頭髮已經不再像那天那樣被雨打亂,取而代之的是隨意卻順眼的蓬鬆。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短袖襯衫,袖子隨意捲到手肘上,露出一小截手腕和淡淡的青筋。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撞上。
對方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眼睛微微睜大,像是回憶成功對上了號。
然後,他笑了。
那個笑容明顯比那天在雨裡的要清楚。
沒有水滴遮蔽,也沒有狼狽的喘,只剩下純粹的驚喜。
他抬起手,輕輕朝陳景那邊晃了一下。
這樣的動作,對一般人來說可能只是簡單的打招呼。
對陳景而言,卻彷彿把一條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線拉緊了一點。
他朝對方走過去。
「嗨。」那人開口,先打破安靜,「雨傘先生。」
陳景停在桌邊,微微頓了一下:「……雨傘先生?」
「不然我要叫你什麼?」
他笑,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上次你沒有說名字。」
這倒也沒錯。
陳景看了看空著的對面椅子,又看向他。
「可以坐嗎?」他問。
「當然。」
那人很自然地把桌上的紙往旁邊一推,把桌面清出一塊來,「這裡本來就挺空的。」
老闆走過來,拿著菜單:「第一次來嗎?」
「嗯。」陳景說。
「他們家的拿鐵不錯。」
對面的人開口插話,「如果你不排斥牛奶的話。」
老闆笑了:「被介紹了,壓力有點大。」
陳景看了看菜單,再看對面那個人:「那就一杯熱拿鐵。」
「糖呢?」老闆問。
他想了想,「半糖就好。」
點完餐,老闆回到吧台,開始磨豆、打奶泡。
機器運轉的聲音帶著規律的嗡嗡聲,讓空氣裡的空白不那麼銳利。
桌上剩他們兩個人。
「所以,你真的是專程來喝咖啡?」
對面的那個人托著下巴看他,「還是走一走走到這裡?」
「走一走。」
陳景說,「經過。」
「那運氣不錯。」
他笑,「這裡的咖啡真的還可以。」
陳景看著他,意識到自己至今還沒有聽到對方怎麼稱呼。
「你呢?」他問,「常來?」
那人嗯了一聲,點點頭。
「算是。」
他把桌上的便條紙翻了一張,「這裡安靜,有wifi ,插座也不少。」
「你需要這些?」
「對啊。」他舉起手裡的筆晃了晃,「我有時候在這裡改稿,順便假裝自己很有產量。」
「改稿?」陳景捕捉到那個詞。
「寫一些有的沒的。」
他聳肩,「文章、短篇、文案,什麼都寫一點。」
說完,他突然意識到什麼,坐直了些。
「啊,我好像還沒正式自我介紹。」
他把筆放下,伸出手,「我叫林予安,林是樹林的林,預備的預,平安的安。」
「陳景。」
他伸手握了一下,手掌溫度不高不低,「陳是陳舊的陳,風景的景。」
兩人交換了一個很短暫、卻實在的握手。
林予安的手掌很乾,指節有一點硬,是長期拿筆的人會有的感覺。
不是那種粗糙,卻也不是完全細嫩的。
手放開後,空中那一瞬接觸的餘溫還在。
「陳景。」
予安把這兩個字在嘴裡輕輕念了一遍,像是在確認發音,「名字跟人蠻配的。」
「哪裡配?」陳景問。
「很……安靜。」
他歪了歪頭,「有種站在遠一點地方看風景的感覺。」
陳景沒接話,但嘴角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
老闆把咖啡端過來。
熱拿鐵表面拉了個簡單的心型,旁邊放著一小包砂糖和一支攪拌棒。
「第一次來的話,可以慢慢喝。」老闆說,「不合口味再跟我說。」
「謝謝。」
陳景點點頭。
咖啡放在他面前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其實不斷飄到對方那邊——桌上的便條紙上寫滿了字,有的圈起來,有的被劃掉。
字跡不算工整,卻有一種連筆的流動感。
「你在改什麼?」他問。
「一篇專欄。」
予安把其中一張便條紙稍微往他那邊推,「是幫別人寫的內容。」
「可以看嗎?」
「現在?」
他眨了眨眼,「你確定要在下班後看字嗎?」
「看不懂就當畫。」
陳景淡淡地說。
這回答讓予安笑了一下。
「好啊,隨便看。」
他索性把幾張便條紙整疊推過去。
紙上寫的是一篇關於「搬離家鄉之後」的短文大綱。
幾個段落標題、零散的句子,例如「離開不代表不愛」、「熟悉的街道變成旅行地圖」、「變成客人的家」之類。
陳景看得不快,但每一行都看得很仔細。
「你看得很認真耶。」
予安說,「好像在審核誰的報告。」
「習慣。」他把紙放回去,「你寫這個,是為了誰?」
「一個做品牌的朋友。」
予安說,「他想講離家創業的故事,但自己不太會寫,就丟給我。」
「那你呢?」陳景問,「你是離家的人嗎?」
這句話問出口時,他自己也有點意外。
平常的他,不會對才見第二次面的陌生人問到這麼私人的位置。
但予安沒有顯得不自在。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經有點涼的咖啡。
「算是。」他說,「大學之後就沒有再搬回去過。」
「為什麼不回去?」
「因為回去就會變成被問問題的人啊。」
他笑得很淡,「什麼時候找工作、什麼時候結婚、做這行能不能養活自己之類的。」
「你不喜歡這些問題。」
「誰會喜歡?」
他聳聳肩,「所以乾脆住在離家有一點距離,但不是真的很遠的地方。」
「那你家在哪裡?」
「南部。」
他沒有說明確的地名,「一個太容易遇到熟人的地方。」
陳景沒有追問。
他懂那種想保留一點距離的感覺。
「那你呢?」
予安把話題丟回來,「你看起來比較像是『先找到穩定工作,再慢慢考慮別的』那種人。」
「你怎麼看出來的?」陳景問。
「你的襯衫。」
他比了比他的衣領,「很會開會的顏色。」
陳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襯衫。
平時他不會特別意識到這些,今天被這樣一說,倒有點好笑。
「工作做什麼?」予安問。
「企劃。」
「難怪。」他點點頭,又似乎也沒真的理解,「那你喜歡嗎?」
陳景沉默了一秒。
「還行。」他最後這樣說。
「還行是什麼程度?」
予安追問,「一到十給幾分?」
陳景想了想:「六分。」
「蠻誠實。」
予安笑,「那另外四分去哪裡了?」
「留給不那麼累的生活。」他淡淡地回。
這句話讓桌子對面的笑容在空氣裡停了一下。
予安盯著他看了幾秒,眼神有點像是在看一個意外說出真心話的人。
「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啊。」
他說,「很多人連『想不那麼累』這件事都不敢承認。」
「不想累不代表做得到。」
陳景喝了一口咖啡,讓自己不要說太多,「只是知道而已。」
「知道就已經很厲害了。」
予安把吸管套拆開來玩,手指無意識地把那條透明塑膠拉直、捲起、打結,「很多人連自己累不累都搞不懂。」
桌上的氛圍在這種不疾不徐的對話中慢慢變暖。
兩人談的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卻在很普通的句子裡,慢慢摸到對方的輪廓。
咖啡館裡的人不多。
靠窗那桌是一對情侶,共用一台筆電,看起來在挑旅館。
吧台前坐著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正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字,旁邊放著一個文件夾。
角落的音響放著輕快的爵士樂,聲音不大,剛好蓋過尷尬,但不至於吵。
老闆偶爾抬起頭看店裡的狀況,看到他們聊得還算上勁,只是笑笑,沒有打擾。
陳景的手機這時震了一下。
他低頭看,是同事傳來的一則訊息。
「明天早上那個會議記得帶數據表。」
他回了一個「好」,手指停了一下,卻沒有離開畫面。
社群軟體上方顯示出其他人的動態通知——誰換了大頭貼,誰打卡,誰發布了限時動態。
他看了一眼,又把手機蓋回桌面,螢幕朝下。
「工作找你?」予安問。
「嗯。」
陳景點頭,「同事提醒明天要開會。」
「那你明天就會很不想來喝咖啡。」
「為什麼?」
「因為會議心情不好的人,大多會直接回家。」
他笑著說,「這裡比較適合心情至少在六十分以上的人。」
「你很愛打分數。」陳景說。
「職業病。」
予安攤手,「寫東西的人都很喜歡用『一到十』來量化其實量化不了的東西。」
「那今天呢?」
陳景放下杯子,看著他,「你今天是幾分?」
這個問題一丟出去,似乎讓對方怔了一下。
他低頭看自己的咖啡杯,想了幾秒。
「如果從早上起床開始算的話……」
他慢慢說,「中午之前大概只有四分。」
「為什麼?」陳景問。
「醒得太早。」
他露出一個有點無奈的表情,「寫稿寫到三點,十點就被電話吵醒,然後對方還跟我說『其實也不急啦』。」
「那你可以不接。」
「我現在還不敢不接。」
他笑,「接了才有錢喝咖啡。」
「所以現在呢?」陳景問。
「現在大概有……」
他抬眼看向他,眼神裡帶著一點壞壞的笑意,「七點五分。」
「只多三點五分?」陳景挑眉。
「有七點五分就不錯了。」
他說,「而且其中有一分,是因為你真的有來。」
這句話說得很自然,卻讓空氣裡的某個東西輕輕動了一下。
陳景沒有立刻接話。
他很少被人這麼直接地點出自己的存在價值。
「那剩下的兩點五分呢?」他最後問。
「咖啡。」
予安舉起杯子,「跟今天沒有下雨。」
說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
「對了。」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陳景的傘上,「你今天有帶傘。」
「嗯。」陳景說,「天氣預報說有五成降雨機率。」
「所以你相信氣象預報?」
「至少比相信自己好。」他淡淡地說。
「我現在就有一種被影射的感覺。」
予安笑了,「上次我就是選擇相信自己,結果被雨教訓。」
陳景看著他,把杯子裡剩下的咖啡喝完。
「不過也還好。」
他聳肩,「如果沒有那場雨,我們大概不會遇到。」
這句話說出口時,他的語氣平靜,卻不像是在隨便閒聊。
予安的手指在杯壁上敲了敲,嘴角慢慢勾起來。
「所以,這算是你對那場雨的肯定嗎?」
「勉強。」
陳景說,「只能說,它做了一件像樣的事。」
予安笑得更開了,眼睛彎起來,像是那晚在屋簷下的笑容,卻比當時更從容。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往後推移。
外頭的天色從暗藍轉成接近全黑,街燈一盞盞點起來,照亮外面不算熱鬧的巷弄。
咖啡館裡的客人換了一輪。
靠窗那對情侶離開了,換成一個一邊寫作業一邊喝飲料的學生。
吧台前的那位中年男人也走了,老闆正在收拾他留下的杯子。
陳景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九點。
「你晚上都待在這裡?」他問。
「不一定。」
予安說,「今天剛好稿子卡住,就跑出來換個地方。」
「那寫完了嗎?」
「沒有。」
他很誠實,「但現在比較不想寫。」
「因為有人陪你說話?」陳景問。
「也是。」
他笑,「但不要太得意,我是那種很容易被分心的人。」
桌上的紙還散著,筆橫放在最上面。
陳景看著那些還沒完成的句子,突然覺得,這樣不太像「工作中」,更像「生活的一部分」。
他把目光收回來。
「你明天有很早的工作嗎?」他問。
「還好,下午才有。」
予安說,「你呢?不是有會議?」
「九點。」
陳景說,「所以我該走了。」
他這句話說得很平靜,卻連自己都感覺到那一點點不太明顯的——不想結束。
予安看著他,沒有挽留,只是點點頭。
「那你路上小心。」
他說,「明天早上,給自己喝一杯好的咖啡再進會議室,至少會讓六分變成六點五。」
「你很堅持那零點五。」陳景說。
「細節很重要。」
他笑,「生活的樂趣都藏在零點五裡面。」
陳景站起來,把椅子往桌子底下推回去。
他拿起傘和背包,動作不快。
「那你呢?」他問,「還待在這裡?」
「再一會。」
予安看著桌上的紙,「假裝自己還會努力一下。」
「不要假裝太久。」陳景說。
他點頭:「我會試著分辨。」
兩人往門口走,風鈴在門被推開時發出一聲輕響。
外頭沒有下雨,地面還留著傍晚時分被灑過水的痕跡,路燈照在上面,反光柔柔的。
走到門邊時,老闆抬頭,看著他們。
「要走了嗎?」老闆問。
「對。」陳景點頭,「咖啡很好喝。」
「那就常來。」老闆笑了笑,「兩位都。」
這句「兩位」讓空氣微妙地變得有點不一樣。
陳景沒有回頭看,只是點頭應了一聲。
走出門後,他下意識地放慢了幾步,像是在等身邊的人跟上來。
予安果然也一起走出來,門在他們身後輕輕關上。
巷弄不算寬,路兩側種了幾棵不高的樹,葉子在夜風裡微微晃動。
遠一點的地方傳來機車經過的聲音,偶爾夾雜幾聲人聲。
他們並肩往巷口走去。
這一次,沒有雨,也沒有傘。
距離卻不比那天在傘下遠多少。
「你明天開完會,會很累嗎?」予安突然問。
「看情況。」
「如果很累,就不要來喝咖啡。」
他說,「免得你對這間店產生不好的連結。」
陳景看著前方,不知怎麼地,嘴角抬了一點。
「你這樣說,會讓人很想來驗證。」他回。
予安愣了一下,又笑:「那也可以。反正我不是老闆,我只是常客。」
走到巷口時,他們停下來。
這裡是三條路的交會點。
一條通往捷運站,一條通往住宅區,另一條是比較熱鬧的大馬路。
「你走哪一邊?」陳景問。
「那邊。」
予安指向住宅區的方向,「十分鐘。」
「我去捷運站。」陳景說。
短暫的寂靜在兩人之間落下來,像一張透明的紙。
看得見,卻不知道要不要撕開。
最後,是予安先說話。
「那……」他抬起頭看著他,「希望你明天的會議分數,至少不要低於五分。」
「這麼悲觀?」
「沒有。」
他笑,「先把標準設低一點,比較不容易失望。」
陳景點點頭。
「你呢?」他問,「明天的稿子,幾分才算交得出去?」
「七分就好。」
予安說,「剩下三分留著改下一篇。」
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很短暫的眼神。
那眼神裡沒有承諾,也沒有安排,只是單純地確認——我們今天的這一段,真的存在過。
「那先這樣。」陳景說。
「好。」
予安點頭,「下次⋯⋯有機會再見。」
有機會。
這三個字卡在空氣裡,像是半開的門,不近也不遠。
他們轉身,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陳景走了幾步,手機在口袋裡震了一下。
他拿出來看,是同事傳來的一張笑話截圖,下面附了一句:「明天會議加油。」
他看了一眼,沒有立刻回。
指尖在螢幕上停了兩秒,然後收起手機,繼續往捷運站走。
身後的巷弄慢慢被距離拉遠。
他沒有回頭,但知道——在某個轉角後的路上,林予安也正在往他的方向之外走。
他忽然有一個很短暫的念頭:
如果剛剛多說一句話,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
比如說,「你明天如果也很累,就來喝咖啡吧。」
或者,「那篇稿子寫完之後,借我看。」
但那些話都只是停留在腦海裡,沒有越過舌尖。
他一向不習慣主動去拉住什麼。
就像他對自己的生活一樣——能維持在不太差的狀態,就不輕易去打破。
只是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時,他突然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從那場雨開始,事情好像已經悄悄地,和過去有一點不太一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