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8月24日清早,北京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拉著他三、四歲孫女的小手,說:「爺爺要出去了,和爺爺說——再見——!」接著他就離開了家門,說是要去他的工作單位。
然後他就死掉了。
這個人是接觸中國現代文學一定會碰到的人物,老舍。
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他只看見護城河,與那可愛的水……他須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另一世界裡,他的恥辱才可以洗淨。
——老舍《四世同堂》
老舍寫作身影
1899年2月,清國光緒皇帝展開戊戌變法的4個月前,在這個中共史觀的封建「舊社會」裡,老舍出生在一個旗人基層軍人家庭。隔年的八國聯軍之戰,聯軍攻佔北京,老舍的父親在守城時身亡。老舍度過了貧困的童年,九歲才在旗人富豪的資助下進入私塾讀書。在中華民國(北洋政府)建立後,若不是考進公費的北京師範學校,他的學業就得因經濟問題中斷了——而他也立刻在畢業後,以19歲的年紀,投入小學校長等工作職務,負起家庭生計。
老舍本名舒慶春,他給自己起的字是「舍予」,意思即「捨己」。這個拆開自己本姓的字,除了不忘本,也帶有種強烈的激情,就像為一整個時代賦名的「五四」一樣。和他同時代的許多人一樣,老舍自認深受五四運動影響,在日後的回憶中說:「『五四』給了我一個新的心靈,也給了我一個新的文學語言。⋯⋯感謝『五四』,它叫我變成了作家。」但已踏入職場而不是學運青年的他,其實有種自覺:他不在歷史現場。
老舍真正開始寫作,是在他1924年到英國擔任華語講師之後——3年前他便在工餘到教會的英文夜校學習英文——這段經歷也讓他確實離開了五四後不同思潮論辯、政局亦在變動中的中國。他如同在故鄉時一樣勤奮,閱讀了大量英文文學及其他英譯的西方名著。在開始創作小說外,老舍還協助了《金瓶梅》英譯本的翻譯……。
因為篇幅有限,對老舍的生平和作品介紹只能從簡。總之,他憑藉才華、努力與機遇,從念不起書的貧苦小孩,徹底成為另一個「階級」。中日全面戰爭後,老舍拋妻棄子——其實很捨不得:在火車上,他甚至希望火車不要開,或者發生事故算了——到「大後方」,之後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理事,專注於寫作及協會工作。這段期間,他與一位影響中國近代史甚巨的人物結為好友:後來的中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
二戰結束後,已是當時中國最重要小說家之一的老舍到美國講學。在中國內部劇變時,他又一次不在歷史現場。1949年12月,受周恩來邀請,老舍回到中共建立的「新中國」,回到他熱愛的故鄉北京。短短時間內,他就發表了大量作品,包括歌頌共產政權、獲得中國各界和多位領導人一致好評的話劇名作《龍鬚溝》。1951年底,北京市政府頒給他「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獎狀。
直到自己成為歷史,他再也沒有離開。
文革時期批鬥照片
1966年8月底,文化大革命已正式開始了3個月,但這場風暴還未真正席捲到老舍身上。在此之前,儘管沒有加入共產黨,也因為政治風向中斷長篇小說《正紅旗下》的寫作,老舍還是有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頭銜,仍頗受禮遇。他具體接觸的文革運動,就是開會、讀些文件「學習」,他還沒有碰過一個紅衛兵。
老舍並不是沒想過加入共產黨,在他的話劇顛峰代表作《茶館》發表、卻又受到冷遇之後,他曾提過想「入黨」。但據老舍妻子胡絜青所說,在周恩來向他表示,希望具國際聲譽的他保留「黨外」身份、他的言論才能對黨有更大貢獻之後,他放棄了入黨申請。
其實,沒有周恩來勸退,老舍說不定也無法進入共產黨。1951年,經周恩來提名委託,老舍寫作了由毛澤東命名的《人同此心》電影劇本,後來審查時卻留住未用。據說這是中國「第一夫人」、中共中央宣傳部電影處處長江青的意見:「老舍自己就是個沒有經過改造的知識分子,他怎麼能寫好我們要求的劇本?怎麼改也改不好。」並不是所有中共領導人都喜歡老舍。
8月23日,因病剛出院沒多久的老舍便急切表示,自己要「參與學習」、不能「落伍」,他穿著體面乾淨的襯衫,到了他掛名主席的北京市文聯。而那裡已是文革批鬥大會的現場,主角是另一位作家蕭軍——但情況是人人自危。
你不「根正苗紅」出身不好、你不夠「左」、你是「反動學術權威」、你和美國有點什麼關係……各種理由都可以讓人遭殃。那些十幾歲的紅衛兵,連老舍是誰都不知道。她們是從附近一所女中來的少女,還以為「老」是對他的尊稱,根本不曉得這是他的筆名。但在她們的認知裡,老舍和其他被「揪出來」的二十多個作家、藝文界人士一樣,就是「反動學術權威」之類的黑幫份子,要被批鬥。
紅衛兵聽說在北京孔廟「破四舊」要燒戲服、道具,老舍等人被送上卡車帶過去。每個被整的人圍著火堆,跪趴著或彎著腰,後面是紅衛兵拿著皮帶、藤條、竹片,或揮舞著舞台道具的刀槍劍戟,輪番毆打,面前是燃燒的火堆,耳邊是批鬥的言詞、口號,連身旁一起被打的人都看不清。在這種情況下,老舍被打破了頭,用戲服的水袖臨時包紮,血還是整個滲了出來,濕透他的襯衫。
這時候,紅衛兵批鬥的唯一上限就是(基本上)不要打死人。因為打死了,表示批鬥對象的問題沒解決、沒清算,不能就這樣放過了。如果不是還有這樣的標準在,文革初期死去的人恐怕要再更多。也因為還有這樣的標準,老舍被有心保護他的人(但不敢明著出面)提前送回文聯。不過回到文聯,又是一批紅衛兵。他們看到老舍頭上包著水袖,說他奇裝異服,又開始一輪批鬥。當時,筆名草明的作家為了自保,還喊了聲「老舍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美國」、說他拿了美金,老舍當場成為焦點人物。其實本來是沒有人要針對他的。
在多年以前,把一本小說名著的版權賣到國外,這有什麼不對的呢?但美國就是敵人,你就是壞人,就是「反革命」、「洋奴才」,是「牛鬼蛇神」。
老舍和妻子畫家胡絜青合照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的喊出來。「打,為什麼不打呢?!」……
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
……有毛主席給我們作主,我們還怕什麼呢?……
——老舍,〈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1951
23日深夜以後,老舍才被妻子胡絜青從派出所接回家裡。從中午後,他就什麼也沒吃了,但他完全沒有食慾。他被帶到派出所,還是在文聯的人怕他被打死,找藉口把他送過去的。
胡絜青重新為他包紮傷口,還怕他自殺把剪刀、繩子什麼都收了起來,看著他入睡,這才過了一夜。第二天24日一早,老舍還是堅持要去文聯,參與「運動工作」。催促妻子出門後,他也離開家裡,隨後失蹤。
據說失蹤時的老舍在太平湖邊坐了一整天。那裡距離67年前他出生的老城區很近。文革期間,太平湖已被填平,之後成為北京地鐵的一部分,再無遺跡。25日清晨,湖裡發現了老舍的屍體。
按照目前公論的說法,51年前的今天晚上,老舍投湖自盡。但根據《老舍之死:口述實錄》一書,至少有兩組人表示是自己為老舍打撈屍體的,而且時間點等許多細節,還和到場收屍的家屬對不上。老舍的死,留下許多迷團。老舍之子舒乙相信,老舍死前身上帶著很多紙張,在他投湖以前,他一定寫些了什麼。發現老舍屍體時,湖上就漂著那些紙。不過在他趕到現場後,那些「老舍遺書」已被收羅起來,隨即被官方的人帶走了。
事後,北京市文聯開給了舒乙一張證明:「我會舒舍予自絕於人民,特此證明。」自絕於人民,表示他是反動派,是反社會的自殺者,「自己割斷、斷絕與黨和人民的聯繫」。這在當時,是連骨灰也不能留下的。
老舍不是文革期間死去的第一個作家,但卻是最重要的一個。在老舍死後的第二年,經毛澤東審閱、姚文元署名的文章〈評反革命兩面派周揚〉中,除了周揚以外,亦把老舍、巴金、茅盾等大作家列入「文藝黑線人物」與「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行列。
老舍與胡絜青之墓,左下為老舍側臉浮雕
文革結束後的1978,老舍「人民藝術家」的名聲立刻獲得平反。妻子胡絜青死後,舒乙將老舍象徵性的骨灰盒和母親葬在一起,就在當年火化他屍體的北京八寶山公墓。骨灰盒裡面有老舍的眼鏡、愛用的鋼筆、愛喝的香片茶,還有1966年留下的殘片血衣。墓牆上刻著:「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裡。」在墓上留下這兩句話,是老舍多年前的遺志,但在8月24日這天,從他離家到浮屍在太平湖這段時間,老舍到底還想了些什麼?寫過什麼?
「我愛咱們的國啊,可是誰愛我啊?」這是老舍《茶館》角色常四爺的喟嘆。老舍死前,心裡有沒有想起這句話呢?
延伸閱讀:
參考資料:
王德威《矛盾,老舍,沈從文 寫實主義與現代中國小說》
傅光明、鄭實《老舍之死:口述實錄》
關紀新《老舍評傳》
舒乙〈父親最後的兩天〉
王友琴〈老舍為什麼投太平湖自殺?〉
照片均取自網路。
撰文:洪崇德、宅編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