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魏伯一如往常的在竹製的涼椅上,緩緩的睜開眼睛。
他遵從醫生的建議,先靜躺個一分鐘再平穩的撐起身體,外面的天色還籠罩著清晨的昏暗。
他走進樣式簡單的盥洗室,慣例的梳洗之後,拿起平放在洗臉台上的排骨梳,把睡塌的銀亮髮絲梳理好,穿上十年前剛當上警衛時,特別訂製的卡其色襯衫和燙的平整的西裝褲,一絲不苟的把下擺整齊的紮進褲頭。
胸前的口袋上還請人專門繡上「秀朗國小警衛部」的字樣,其實校內歷任的警衛都沒有規定一定要著制服,但魏伯對於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像他至今堅守的人生觀一樣,對待任何事物都要保持嚴謹工整的態度。
他騎著腳踏車,穿過兩條街進入校門,走進警衛室和夜班的替代役警衛簽名交班,開始一天的工作。
日光燈照亮放滿日常生活起居用品的警衛室,從教職員室回收來當桌子的舊辦公桌上,校長請託要送到議員女兒婚禮上的書法題字已經壓的平整,寫了十多年書法的深厚底蘊,筆風穩健的「百年好合」四個字,漂亮的暈染在宣紙上。
放在窗檯邊的喜餅盒裡,震動著聒噪不安的稚幼鳴叫,他打開盒子,一隻毛色閃著黑藍光澤的家燕幼鳥,迅速的探出頭來,看牠已經能夠隨意的輕鬆跳躍,從巢裡掉落而摔傷的腳似乎痊癒的差不多了。
魏伯用削尖了代替母鳥嘴喙的衛生筷,從免洗杯裡舀起一小坨用蛋黃栗和水及奶粉調配的如米漿稠度的飼料,細心的餵食牠最後一餐,之後拿著長木梯走出去,已經是第三代的校狗”黑皮”隨著他的動靜起身,緊緊的跟在他身後。
他將梯子架到教室旁燕巢所在的牆邊,小心翼翼的捧著盒子一階一階穩穩踏牢,到接近手能鉤著的高度打開盒子。
「該回家囉。」
他小心翼翼的把牠捧在掌心,他的手一接近,還在巢內聒噪張大嘴巴的幼鳥們,便慌張的閃避的巢的角落,魏伯就將牠輕放回巢裡空出來的一角,之後終於放心的爬下梯子,款式陳舊的皮鞋一落定地面,校園就響徹早晨的第一個鐘聲。
他慣例的拉開校門,替校園開啟展開全新一日的入口,站定警衛室門口,接近七點半時,校門口就陸續停靠送孩子上學的家長座車,導護媽媽指揮交通的哨音和孩子們的步伐,很快就敲響整個校園宛若一個大型的遊樂場。
校園的作息就是單一的跟著鐘聲的指揮,把時間搥打成形、染暈和上色,第一堂課的鐘聲響起,魏伯就準時坐下來吃早餐,燒餅油條加蛋餅,最近學校對面的中式早餐店交替成第二代的兒子和媳婦,豆漿調味的總是不適合平淡早晨的甜膩,最近索性不加糖了,純粹儉樸的豆香成了這十幾年早餐內容的唯一改變。
吃完早餐,沖一壺鐵觀音放在保溫爐上,按下老式卡夾收音機的播放鍵,老舊沉香的旋律慢慢的飄散在空氣裡,他坐下來翻閱昨天的校方貨品放行記錄和訪客登記。
戴上老花眼鏡,把本子拉遠到適當清晰的距離,再一項項的重新確認一次,用黑色的原子筆條理分明的寫在安全警衛日誌上,抬頭填上今天的日期,才忽然被提醒似的察覺,再兩個月就是自己六十五歲的生日了。
擔當這間小學的警衛,一佇就是十多年,魏伯在兩年前本來就該退休,他辦理好所有退休的交接跟程序,校方的行政人員,還幫他在學校的中庭辦了一場熱鬧的歡送會,校長代表大家把繽紛的花圈套在他頸上,四周瞬間響起鼓譟的拉炮聲,彩帶和五彩紙花在火藥散盡的瞬間,落在他斑駁的髮絲和肩上,他感覺歲數在他身上狠狠的擦去了原有的構圖,只留下落寞的褶痕。
他就像繖楊,選擇從軍的那一刻,就如同蒴果結蕾之時,註定要隨海漂流,在看不見邊界的洋流裡棲息。
十七歲就毅然入伍,為了成全對自由的信仰加入國軍,溯過反共時期的洶湧的急流,攀過韓戰嚴峻的山峰,之後成為美軍的俘虜,此時才發現自己崇敬的自由,已經在現實的險坡上踩空,滑落動亂時代的溝渠,摔的粉身碎骨,接下來仿若被截斷了根莖,跟隨悲劇的暗潮,開始了荒蕪的流亡。
跟著數不清的戰俘,被遣送到當時最大的戰俘集中營,當時身邊的每個人,身上都穿戴著厚重的疲憊和被戰爭的殘烈割破的純真,明明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臉上卻彷彿被過於濃烈的經歷,漆上一層對一切都絕望緘默的黯然,茫然和流離失所的不安,凍傷了所有本該被熱血燒紅的心。
先被送往釜山的工作隊,又被發送到濟州島繼續為美軍勞動,際遇跟隨著在世界的角落,震盪起波瀾的韓戰一起搖晃了三年,直到聯軍召開遣送委員會,宣佈釋放韓戰戰俘,他才終於掙脫了受人宰制的命運。
他跟隨載著滿船「反共義士」的「中字號」靠岸島國台灣,在中立國遣送委員會上,選擇要回到故鄉就是往前門走,若選擇不回去就從原來的門退出去,面對著五個中立國跟大陸及韓國代表,他看見大陸代表就是一陣痛罵,眼眶充溢著灼燒的熱淚,憤怒沸盡了整個胸口對家鄉的眷戀,他毅然決然的退出那扇門,像從故鄉的岸邊退去的浪,從此只能在擱淺的陌生彼岸遙望,被政權分裂的夜霧覆蓋住的家鄉殘影。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會替榮民之家因為生病而行動緩慢的朋友,寫信回家鄉,陸續會接到已經有三十幾年未曾謀面的家人,寄來的照片跟慰問信,他們接到信總會沉默許久,看著照片裡被歲月消磨了熟悉的面容,已經年邁的子女,坐在裝潢簡陋的客廳裡,後面的土牆上掛著妻子和父母的遺照,感覺時空好像錯置了,命運的利剪把本來應該濃烈相繫的情誼裁成兩半,斷差了一大片的空白。
好幾年後一直緊鎖的台灣門戶終於打開,身邊的朋友們都陸續的動身回到故鄉探親,帶回來的故事,就像重複拓墨在一個版模壓印出來的一樣千篇一律。
和留存在故鄉的至親們緊緊相擁的瞬間,各自的肩頭沾滿了眼淚遺憾的重量,但等到真正坐下來深談,氣氛就尷尬的必須用刻意而單調的熱絡,忽略對彼此生活細節的全然陌生,差距懸殊的背景調性簡化了血脈的本質,似乎只剩無止盡的付出金錢,才能贖回一些關於家的枝微末節。
魏伯來到台灣五年後,就已經探聽到父母相繼病逝的消息,唯一的親姐姐也遠嫁他方,紮在故鄉馥土的根,已經失去了維繫的養分,雖然在別人面前他總是說的灑脫,說自己已經沒有家了。
但他還是偷偷的存了一筆錢,那筆名為返鄉歸根的資金,他心中還是私藏著,希望有一天能站在雙親的墓前,幫他們把荒草蔓生的墓頭清理乾淨的心願。
收音機裡撥放著充滿懷舊風情的老歌”風從哪裡來” ,最近因為收音機老舊的輪軸磨損,音質變的斷斷續續,身邊的物品也漸漸的被日子磨耗的老了,像髮絲從根部開始被年歲染白。
退休之後,卻完全沒辦法為攤開眼前空白的一日填上任何安排,脫離了鐘聲對時間的發落,他常常吃飽飯,在門廊前的竹製躺椅上乘涼,一不留意打了個小盹,再睜開眼,就已經是薄暮籠罩的傍晚時分。
看著隔壁社區陸續放學回家的孩子和踏著匆忙的腳步準備回家張羅晚餐的職業婦女,在隨著日照時刻而疾駛的列車月台旁,似乎只有自己是漫無目的的乘客,等待一列永遠在時刻表上除名的火車。
他只能轉過身,回到已經昏暗的室內,點起一盞暈黃的燈,把中午的滷菜再熱過一遍,再炒個青菜,坐在無人能對話的餐桌旁,只有電視裡的新聞主播,準時的報備這個已經和自己脫軌的世界,如何快速汰舊換新的消息。
兩個月之後,他再度和校長申請想要回來復職,校長起初非常的為難,畢竟他年勢已高,體力只會漸漸的無法負荷原本的工作量,但魏伯對他說,他這十幾年來的歲月裡,學校的一切已經是他生活的全部,校園裡的一景一物,遠比故鄉的景致還要親切熟悉。
最後校長還是成全了他,讓他回來任職,但條件是必須每半年提供一次健康檢查的報告,讓人事部參考評估他到底適不適合留任。
他當天晚上就高興的將本來已經收好在衣櫃的制服,用老式的蒸汽熨斗,仔仔細細的把每一條皺折燙平,隔天抬頭挺胸的站回警衛室的門前,準時將校門拉開。
2.
校園一天之內有三個最關鍵的作息準則,上學、午休和放學,精準無誤的將時間切割和標註。
午休時間,魏伯總是會在校門口協助要送便當給學生的家長們停車和維持秩序,最近這幾年,願意親送便當的家長們少了,他還是會守在校門口,直到整個校園已經平息在午睡的寂靜裡,他才會去福利社,領取已經負責學校營養午餐好多年的廠商,替他留下的便當。
便當如往常一樣,上面用黑色奇異筆寫著”老魏” ,放在販賣部的窗口,他拿著便當準備折回警衛室。
經過植物園旁時,園內的袖珍蓮花池旁傳來細微人聲的騷動,他瞇起眼睛往植物園裡看去,看到一個身材黝黑瘦小的小男孩趴在池邊的灰色造景石旁邊,拿著斷裂的樹枝,不停的往混濁著淤泥的池內慌忙的打撈,他背對著魏伯的身影,嘆了一口氣揉擰著肩膀,頹喪的鬆懈下來攤坐在石頭上。
「不回去睡覺,還在這裡做什麼?」
魏伯渾厚嚴肅的嗓音,嚇的他一陣驚跳,他馬上丟開樹枝,把沾附在掌心的髒污隨手抹在運動褲上,隨即僵硬的站直身體。
「買便當的…五十元掉進去了。」他滿臉委屈小聲的說。
「那你連午飯都還沒吃囉?」
他點點頭,魏伯索性將自己手上還保存著熱度的便當遞給他,「拿去吃吧,吃飽下午才有力氣上課。」
說著邊用磨滿厚繭的指腹,抹去他稚幼臉頰上的泥污,孩子嘴邊掩不住放鬆的率真笑意,魏伯帶著他去洗手檯把手洗乾淨,在樓梯間把便當迅速吃完,才將他安靜的送回教室。
魏伯將手掏進口袋,用手指的觸感點清裡面還有六個十塊零錢,邊走邊想著,今天就隨便去前面的市場口包碗意麵吃吧。
一到了傍晚時分,已經被放學淨空的校園,只剩下零星的燈光和寧靜的空曠,送走最後一個留校的總務人員座車,魏伯就將校門拉到僅剩一個小側門。
他折回警衛室收拾桌上的私人物品,放到皮製腰包裡,今天是星期一,每個星期的一、三、五,社區大學七點上課,這三天校長申請了替代役來幫魏伯輪晚班,為的就是讓已經年邁的魏伯,執行的工作內容越單純越好。
跟六點半準時報到的年輕人,確實無誤的交班之後,他戴起運動帽,走到校門口的紅磚道上,跨上腳踏車騎過兩個街口,在離家不遠的自助餐廳前停下。
一進去拿起餐盤,整理菜餚的大姐就熱情的喚著他"魏叔",魏伯是他們多年的老主顧,所以結帳的時候,每道菜也只會加減跟他收些零頭。
盛了湯和地瓜稀飯,他端著餐盤,專注的尋找空位,在第二排最靠近電視的地方,看到那個有點眼熟而仍舊落單一個人的瘦小身影,他就像今天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歸順了自己內心深處號令的直覺,往他的對面坐下。
「伯伯…好。」孩子睜大了眼睛,結巴的跟他問好。
「好好。」魏伯充滿善意的回應,看著在他餐盤裡,只有兩樣便宜又冷清的菜餚。
「就吃這樣啊?」
「這樣就好,多舀幾碗湯,飯多吃一點。」他說著拿起手邊添成一碗小山的白飯。
「一起吃吧。」魏伯把自己的餐盤移到桌子的中間。
孩子還有些客套,都只敢撿盤邊剩餘的小肉塊吃,看不過去的魏伯只好幫他用湯匙切了一大塊瓜仔肉放到他的餐盤上,孩子也安靜的夾起湯裡的一小節玉米,放到魏伯空蕩的湯碗裡。
「伯伯的牙口不好,沒辦法啃玉米啦。」
魏伯笑的和順,吃下最後一口地瓜稀飯,起身準備再舀一碗,大概是因為有人陪伴著吃飯,總覺得就為每道平凡的菜色都添加一股增色的滋味,走到裝著熱騰稀飯的大鍋邊時,和他最熱絡的大姐,刻意的拿著抹布來擦拭滴滿米漿的大鍋邊,挨近魏伯在他耳邊輕聲的說。
這個孩子大家都叫他小豆啦,安安靜靜的很乖,兩年前他爸爸在工地出意外過世,一個女人要扛起家計不容易,她早上去賣場當收銀員,晚上去公館的服飾店兼差,小豆都沒人顧,沒辦法我都讓他在這裡做功課看電視到打烊,她媽媽十點左右會來接他回去。
魏伯回頭看向座位,看到小豆正在專注的幫他把玉米仁,一顆一顆用筷子撥進他的湯碗裡。
魏伯隨即回頭跟大姐說,再包一份排骨便當,讓這孩子明天還能好好吃一頓午餐。
3.
只要是魏伯有值晚班的時間,他就會在放學時,把小豆接來警衛室,和他一起吃晚餐,盯著他寫功課,魏伯一點也不覺得麻煩,本來僅殘存被孤寂壓皺的日子,重新被期待修剪施肥,開出了芳芳的花束,相處的每一個片段都像在經歷新的季節。
之前單獨去大賣場,他都只會買些制式的生活必需品,現在悠閒的逛逛零食區,幫小豆採購一些點心,變成嶄新的裁縫上生活的樂趣,每個星期的二、四、六是他最心繫的日子,足以讓他一整天都把笑容牢牢的別在嘴角。
小豆一來,慣例的讓他先把小臉跟雙手洗乾淨,之後可以去魏伯幫他準備的零食袋裡選喜歡的零嘴,如果功課寫的好還可以多喝一罐飲料,吃完零食,小豆就會從書包拿起作業簿來寫功課。
今天的作業是他最不拿手的習字,他無奈的癟著嘴,坐姿歪七扭八的趴在桌上,魏伯拿出硯台放在桌上,靠近他身邊,一掌巴上他的背。
「坐要有坐像!跟你的字一樣像蚯蚓歪來歪去!」
小豆馬上挺直背脊,眉頭垂成八字,把嘴嘟的更高,收音機裡一樣斷斷續續的播放著詞義寒瑟的"今宵多珍重",魏伯跟著細膩的女聲,隨性的哼唱:
「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東昇,我倆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
「是"昇東",是"怨太陽快昇東"。」已經陪著魏伯聽到已經能默背每一首歌詞的小豆,受不了的出聲糾正。
「好啦好啦,寫累了是不是?來幫我磨墨吧。」
聽到可以不用再黏在座位上,他馬上興奮的跳起身,看著魏伯把清水注入硯台,之後拿起穩厚墨條,放在小豆的掌心上,小豆架式十足的用雙手將墨條直立在硯池,隨著清水的濕潤緩緩的在中央滑動。
「待會教你寫你的名字,顧承恩,筆劃很多,要好好練習。」
孩子再度癟起嘴,「我比較喜歡小豆。」
「為什麼叫小豆啊?」
「媽媽說是爸爸取的,因為看我在媽媽肚子裡的照片,總是縮成一團好像一顆小豆子。」小豆看著硯台,力道適中的繞圈磨墨,本來稀薄的清水漸漸出現濃稠的墨痕。
「我以前也有小名,叫"屁王"。」魏伯欲移開這個碰觸的力道一失手,也許就會碰傷孩子的話題,刻意語調輕鬆的回應。
「騙人。」
「騙你做啥?聽說我小時候一放屁可以薰昏一隻牛呢,他出牛欄的時候,路都走不穩了。」
小豆露出長的憨直的兩排牙齒,笑聲像初春吹響風琴一般純真的音節,魏伯拿起毛筆,讓柔軟的筆尖沾上稠密的黑墨,穩健的在宣紙落下一個"豆"字,收音機正播放著下一曲"蘇州河邊",魏伯隨著筆尖撇捺的節奏,跟著合唱:
「我們走著迷失了方向,儘在暗的湖邊游蕩,不知是世界離棄我們,還是我們把他遺忘…。」
「你又唱錯了,是"儘在暗的河邊徬徨"啦。」
沒想到有一天有機會可以說出這句話,坐要有坐像。
魏伯突然想起那是以前父親常說的話,家的原生印象就像被時光的炬火燒的只剩下一個搖搖晃晃的空支架,一個空著的角落,沒有任何記憶曾經擺設過的具體感,只能靠著日漸稀薄如碎石般到處散落的片段,還能再讓他確認這是真實存在過的曾經,紅色的石磚牆、母親手上的麵粉、傍晚時姐姐會在他放聲啼哭時,去廚房沾一指腹的糖抹在自己唇上。
還有父親那威嚴又寬厚的聲音到如今,還是可以清晰的在腦海中舒展。
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臉。
4.
偶爾會遇到小豆的媽媽因為盤貨而遲歸,他就會拿起自然課用的小手電筒,和魏伯一起巡視校園,魏伯只是因為不放心他落單在警衛室,所以才帶著他,他總是會認真的囑咐他不可以離開自己身邊。
一大一小的手電筒光束照亮靜止在黑暗裡的迴廊,他們一邊走一邊仔細的檢查沒有關緊的門窗、疏忽了沒有捻熄的廁所或樓梯間的燈源。
突然黑皮從走廊的另一端快步的奔跑回來,嘴邊銜咬著一個紅色的紙包裝盒,情緒非常的亢奮的迅速將它撕成碎塊。
「又是哪個不守規矩的小朋友,把薯條的空盒亂丟啊?黑皮,拿過來!把那種垃圾吃下去會吃壞肚子!」魏伯口氣無奈的蹲下身去,把被黑皮扯成碎片的紙屑撿起來。
「為什麼你會知道那是裝薯條的盒子?」小豆也跟著蹲在他身邊,疑惑的問。
「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孩應該都很喜歡才對啊!你家附近的市場斜對面就有一家啊,已經開好幾年了,你沒去過啊?」
小豆把頭架在交疊在雙膝的手臂上點點頭,被光源聚焦的臉上寫滿落寞。
魏伯突然陷入了幾秒鐘的沉思,瞬間想起什麼似的用摟住他瘦小的肩膀,「下星期六的運動會,你參加哪個項目啊?」
「100公尺短跑。」
「如果你跑前三名,伯伯就請你吃麥當勞。」
「一言為定喔!」小豆的雙眼馬上燃起欣喜的光芒。
魏伯拍拍手心的髒污站起身,小豆把小小的手放進他溫厚的掌心裡,一起牽著手走回警衛室。
魏伯趁著工作的空擋,在警衛室的鐵櫃裡東翻西找,憑著薄弱的印象一邊唸唸有詞的打開每個抽屜,最後終於在辦公桌最下層的抽屜深處,找到那個和記憶完全重疊的斑駁皮套。
他打開皮套的扣子,拿出那台傻瓜相機,印象中在兩年前短暫退休的那段時間,參加過榮民之家舉辦的國內旅遊有拿出來拍過幾張,就再也沒用過了。
他把昨晚回家前,去便利商店買的底片和一對新電池的包裝拆開,把底片拉出一部分,將片頭小心的捲進捲片軸裡固定,蓋上底片蓋卡緊的瞬間,想著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遇見值得用相片留存紀念的事了,他的心情像乘坐著被喜悅搖晃到至高點的鞦韆,隨著輕盈的頻率擺盪。
他還是有點擔心,已經擺放了兩年沒有動用的機具會受潮或損壞,他起身走到外頭,在黑皮面前蹲下,拿起相機對準牠,吃力的瞇起單眼,靠近窄小的觀景窗。
「來,黑皮笑一個。」
按下快門,傳來清脆的運轉聲,底片數也穩當的前進了一格。
運動會當天,一早天空就貢獻出萬里無雲的豔陽天,他難得請了一天假,穿著最整齊的白襯衫和燙得平整的淡米色西裝褲,精神奕奕的走向熱鬧的操場,以前這個時候,他都只是呆板的在校門口,穿起反光背心,指揮到場參與的家長停車,彷彿裡面是自己永遠都不會被受邀參與的另一個世界。
但今天他的身分可不同,他費盡心思的找到一個最靠近跑道的前排座位,他挺直背脊,安靜的炫耀著今天能坐在這裡深具的意義。
魏伯三天前就去教務處拿了一份運動會進行的流程表,算準了這個時間剛好結束了高年級班對班的拔河比賽,下一場就是小豆參賽的100公尺短跑。
看到小豆照著編號順序出場,他興奮的笑開,大聲的喚著他奮力揮手,小豆也隨著叫喚回頭,也高興的向他揮手回應,魏伯拿起相機,捕捉他在起跑線壓低身體,凝聚著所有專注和鬥志的認真,以及雖然在起跑時就大幅落後,卻仍然咬牙不放棄追趕的拼命神情。
雖然用盡了所有力氣,但小豆還是只得到第五名,看得出他把背號黯然脫下,走回隊伍坐下的瞬間,整個神情難掩失望的落寞,看著自己捏緊在膝蓋上的雙手。
午休的鐘聲響徹校園,擔任大會報告的女生司儀,在講台上宣布休息到下午一點鐘,小朋友各自跟著家長和老師自由散開,小豆把運動帽壓的低低的走到魏伯面前,沉默的坐到他身邊,魏伯抽出濕紙巾幫他把臉頰邊緣不停滴落的汗水擦乾,此時小豆因為懊悔而發紅的眼眶,終於忍不住掉落了幾滴不甘心的熱淚。
「餓了吧?我有替你準備午餐。」魏伯說完便拿出早就已經預藏在背後的麥當勞套餐。
小豆驚喜的睜大了眼睛,表情馬上撥雲見日的放晴。
「謝謝爺爺!」他大聲的道謝,開心的接過紙袋。
「小豆,我告訴你,人生並不是每件事都要拿第一,才算贏。」
他了解以他這個年紀,對這句話一定無法參透到多深層面的體會,但他就是不自覺的想起,十九歲在戰地的某一晚,跟隨著部隊行軍到山中,大家肩上都壓著厚重的疲憊,前方是完全沒有幾公分能見度、濃濁的黑,突然敵方一顆信號彈,在天空上播灑一片如同太陽一般炙烈的閃光,把所有能遮蔽的黑暗角落都攻占的一清二楚。
讓他們措手不及的攻擊接二連三,接著從山坡地上滾來一個燃燒的汽油桶,瞬間就在他們的面前引爆,周圍瞬間失控成只能被烈火和猛烈的機槍掃射包圍的困境,當時每個憑著一股蠻勇衝第一的兄弟們,都再也沒有回來了。
那些生命並沒有因為在當時能用英勇解釋的行徑,而被頒獲應有的重量和嘉勉,只是什麼都還來不及照亮,就無聲無息的熄滅了。
唉,怎麼偏偏在這種好日子想起來了呢。
過於凝重的回憶擠壓魏伯的眼眶一陣酸楚的難受,小豆看著突然沉溺在一陣不尋常安靜的魏伯,拿起一根薯條湊到他嘴邊。
「啊~。」
魏伯拗不過他,只好張嘴吃下他手上的薯條,「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小傢伙,這種又油又鹹的東西到底有什麼好吃的…。」
魏伯假裝嘴巴上嘮叨的抱怨,刻意從紙袋裡,拿出速食店提供的紙巾擦嘴,順便不著痕跡的擦去,滲出眼角的淚痕。
5.
傍晚回家時魏伯坐在自家的窗台前,發著呆看著成群為了稚幼的新生而忙碌覓食的家燕開始歸巢,暈著紅點的分叉尾部猶如利剪,疾速的剪開暮色,讓黑夜裸露出來。
白晝的明亮色澤開始從室內褪去,四周靜像真空,只有傍晚開始降溫的風、路燈點亮時滲漏進來的白光,願意造訪這個長年冷清的空間。
早晨他又去參加了一場葬禮,榮民之家每半年安排一次的聚會裡,陸續開始有人會坐著輪椅、有的插著鼻管,中聽越來越嚴重,記憶力持續衰落,也總是會有人永遠缺席。
先走了的是和魏伯認識很多年的李伯,老家在安徽,笑起來會露出兩顆黑漆漆的缺牙,是騎機車的時候跟人擦撞折斷的,他老是說花那麼多錢補一顆牙多浪費啊又用不了幾年,那些缺牙就成了他的標記,大家都叫他「黑牙伯」,他雖然身型骨感瘦小卻笑聲宏亮,只有在說起那段殘破的軍旅生涯時,那抹笑容才會瞬間熄滅,神情像蒙上了一層不透光的陰影。
每年除夕夜他都會來魏伯家裡和他一起親手桿麵皮、包許多充滿家鄉味的白胖胖水餃過年,兩個人的牆上都貼著對方的電話,若身體有異狀也都會陪著彼此上醫院,李伯前兩天在家裡的浴室跌倒,導致顱內大出血,走得很快。
只有幾個同袍跟志工替他辦了一場告別式,魏伯暗自的希望靈魂真的可以飛的很遠,讓他終於可以回家,不要到了另一個世界還繼續當一片找不到根的枯葉。
也很慶幸前兩年,一個長期以來都很照護李伯的志工,在留學日本時,認識了在對岸大使館工作的友人,他把李伯的資料透過他呈上去,過了一陣子竟順利找到他故鄉的女兒,她回信說母親在好幾年前已經因為胃癌去世,離世前她有讓女兒知道父親在台灣,他在從軍的前兩個星期,跟抱著剛出生女兒的妻子一起在門口照的全家福,也一直都還擺在家裡。
但就算家的方位沒有任何更動,景物也和離開時一樣明晰,也再也沒有可以擺放一個走散了那麼久親人的位置,他一直只和女兒保持通信,年節時寄一張附著現金的卡片,從來都沒有見過面。
魏伯曾問過他,不見她會不會後悔?李伯說他永遠記得自己擁有的身分,是女兒的父親,妻子的丈夫,他終生不會再娶,是他唯一能延續空白了那麼久親情的方式,就是一生的忠誠。
那我呢?我會後悔嗎?魏伯很久都沒有問過自己這個總在閉上眼睛時,永遠比夢境還要早出現的問題。
但是老友啊,人生至此,已經單薄的連一點殘餘的期望都篩撿不出來了。
雜亂的思緒像一團打結的毛線球,但他其實已經很清楚的知道這團混亂裡,只有唯一一條可以解開長年久病鄉愁的線頭。
他起身走到書桌旁,掏出鑰匙把最上層唯一有上鎖的抽屜打開,裡面靜靜的躺著存著大筆返鄉資金的存摺和印章,他打開存摺,看著一年一年增加的數字,就算數字一直安穩而確實的增加,卻完全鞏固不了對回家這件事成行的真實感,他其實很明白,就算存了再多錢,也買不回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毫不猶豫的坐下來,用最嚴謹的心情給小豆的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明這筆錢是他提供給小豆所有將來教育的資金。
之後連同存摺和印章一起,夾到準備要送給小豆當畢業禮物的那一套書法習字簿裡。
畢業典禮當天,魏伯很早就醒了,印象裡好不容易才閉上眼瞇了幾個鐘頭又輾轉睜開眼,在窗外還處於微光的清晨時分就起來準備。
魏伯依舊帶著相機穿著盛重的出席,小豆的母親也抽空來參加,所以大部分時間他都只是安靜的站在最後排的角落,但他一點都不在意,光是能擁有參予的理由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的意義,在典禮結束後,老師們忙著幫洋溢著畢業喜氣的畢業生和家長拍照,現場鬧哄成一片,魏伯也擠在人群中央幫小豆和媽媽一起拍照。
「等一下。」
拍到一半小豆突然上前,把魏伯手中的相機交給旁邊的導師,軟嫩的小手牽起魏伯帶他加入他和媽媽之間,「我想和爺爺一起照。」他說,一手牽著魏伯,另一手拉著媽媽,笑的開懷。
魏伯盡力的撐住笑容,緊捏著他的小手,瘦小掌心的溫暖讓他的眼眶周圍一陣不爭氣的發燙。
送他們到校門口時,和小豆的媽媽簡單寒暄,她說為了不再疏於對孩子照顧,接受朋友的介紹,在新竹的園區當正職的早班作業員,薪水也比較多,晚上可以不必再兼差打工,接著就客氣的把寫著新家地址電話的紙條遞給魏伯,也答應一定會再帶小豆回來看他。
魏伯也將準備好要送給小豆的畢業禮交給她,她跟他道謝之後也提醒身邊的小豆跟爺爺說再見。
小豆上前握著他充滿厚實老繭的手,嘟著小嘴滿臉的不捨。
「要好好唸書喔!」魏伯說,輕輕的摸摸他的頭。
謝謝你了,孩子。
魏伯在心裡輕聲的說,想著活到這把年紀還可以體會那麼深刻的不捨,應該也是一種幸福吧。
他站在原地和不斷回頭的孩子揮手,不停的對自己說,別難過啊,老魏,沒關係,這不是真正的道別,因為摔落了鳥巢的落單小燕。
也總是要回家的。
6.
魏伯一年後因為身體的狀況正式退休,退休後隔兩個星期,就是除夕夜。
他起了個大早上市場,大手筆的採買可以擺滿一桌子的豐足年菜,買了一堆喜氣鮮豔的春聯和掛飾裝點毫無色彩的室內,在餐桌擺上嶄新的糖盒放滿各式的年節喜糖,他哼著歌,按下掛在窗邊小豆用參加全國書法比賽時得到冠軍的獎金,替他買來的全新卡夾式收音機。
喔,這個不能忘。
他把在文具店買來的紅包袋拆開,抽出一個放了六千元進去,塞回自己的口袋裡。
他滿足的笑著,像在為自己剩餘人生的土壤,播種新的意義,覺得這副已經鏽蝕著病痛和衰老的身體,就僅靠這份深愛和思念,溫暖的照亮。
他把李伯親手傳授的餃子端上桌,老友啊,今年有人代替你陪我過年囉。
他才剛坐下,門鈴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