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與我稱不上至親關係,我們之間相隔一片汪洋,彼此在對岸遙遙相望卻毫無渡河的慾望。
外婆是退休的台南銀行會計師,對家計的掌權甚為嚴苛。她胭脂塗抹、打扮講究,脖子繫著各種花色的絲巾,套裝非要舶來品,首飾不是金的、玉的,也要鑲珍珠或寶石的。小時候跟著她出門,不管到哪裡,街訪鄰居、熟識的店家總喚一聲「先生娘(即教師的妻子)」,她也會以貴夫人之姿頷首報以微笑。
一生愛慕虛榮、裝模作樣的外婆在今年初確診罹患阿茲海默症,且身體機能每況愈下,排泄不能自由控制、雙腿也無法站立,最近剛從醫院轉進養護中心,從前外公也住的那間。
在外地工作的我幾乎每天與母親用手機聯繫,聽她埋怨外婆的病況和劣性子,把不安和躁動的苦水灌進我的耳裡,母親便能舒心許多。
一次母親說,外婆走路傾斜,應答牛頭不對馬嘴,也記不住何年何月。她甚至遺忘了過世的二舅,原來「曾經擁有一個活生生的兒子」這麼巨大的塊狀記憶會在一夕之間消除?這不是科幻片裡才會有的劇情嗎?
一次母親說,外婆偏要吃某家的包子和某家的蝦仁肉圓,但這兩家根本不順路,晚點給她買來就發了好大的脾氣。外婆對飲食的喜好很執拗,明明連兒子都忘了,固定光顧的店家倒能一間不漏地記牢。
一次母親說,外婆在前院跌倒、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大舅發現以後竟然先戲謔了一番,才打手機給母親要她回家攙扶。母親回到家時,外婆是倒臥在地上的,用尚存的力氣哀了幾聲,母親一邊扶起外婆、一邊咒罵大舅。那些難聽的字眼到底是給了誰難堪呢?母親心裡有數,卻不願細數吧。
外婆顛三倒四的事件云云,彷彿不是被病症吞沒,更像是抓到了病症這塊浮板、逮著了機會,終於能夠因為病而變本加厲、徹底放飛自我了。阿茲海默症像海浪不斷在外婆的腦海裡漲了又退,於是外婆有時令我們驚慌失措,有時如常,一波波浪潮毫不留情地濺得我們全身濕透,也把外婆越帶越遠。
大舅每天不曉得跑去哪裡遛達,平時外婆病發時,都由母親照顧著,可是外婆嘴裡叨唸著的永遠是她的兒子:「俊明去哪裡了、吃飽了嗎?」我和母親說:「八十六歲的人了,別計較了吧。」母親說:「是啊、是啊,不過妳說氣不氣人?她不會想是誰在打理她的生活、供她使喚的。」心有不甘的母親經過這些年仍然渴望得到外婆的關注,哪個孩子不渴望得到母愛呢?母親與外婆至今還在拔河,這場比賽很漫長,足夠她們花上一生的時間去爭辯。
母親經常自顧自說起原生家庭的話題,說外婆重男輕女、教育失敗,她與姐姐甚至從未感受到母愛。幸運的是,姐姐憑著優異的成績找到一把婚姻的鑰匙,那個她不愛的男人打開她的牢籠,帶她逃到了美國。母親的哥哥一個早逝、一個不安於室,母親的姐姐從學生時代就想方設法離開,他們各自找到了逃脫的辦法,而母親沒有,她成為兩兒兩女裡唯一的困獸。
某次,母親擅自翻了外婆的衣櫃,找到數件未拆封的舶來品衣物,問我要不要穿。我搖頭說:「妳拿去穿啊。」母親嫌惡似的說:「才不要,那上面有她的影子,我才不要穿她的衣服。」母親到底是想掙脫影子的,卻也活在影子裡。
shadow這個詞非常有意思,可以代表影子,也可以象徵陰影。母親的shadow是與生俱來的,和影子同樣揮之不去,也如同陰影,一生相伴、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