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這盆黃金葛,很好照顧,不用太注意我就能夠好好的生長,我會自己管理自己,不太需要別人操心,雖然沒有到很特別,也長不出什麼鮮豔、漂亮的花,可是我覺得自己耐看。」林蒂苦笑「我覺得我只需要一點日照。」
幾乎都打包好後,林蒂鬆下捲起的袖子,在抬起手來抹掉額頭上的汗,過分寬鬆的衣服導致她揮動手臂時產生了大幅度的搖擺,像風咬過去懸吊在上頭擺蕩,誇張的袖口尺寸讓他本就骨感手臂顯得更纖弱些,但從他獨自一個人清空陽台的結果來看,瘦弱這個形容詞似乎無法套用在他的軀體上。
你很容易找到形容詞來形容林蒂,像是獨立、堅強諸如此類其實我並不太清楚能不能歸類為正向的詞彙,當然還有點固執、難搞,你會很慶幸至少他還認定你是朋友,我從來不敢想像倘若有天他直挺著身軀,紮好及腰的長髮,偌大的瞳孔惡狠狠盯著我,和我成為敵人的時候,太有壓迫感,我不敢想像那個後果。
「我不懂,他這麼愛他的種植的這些盆栽,為什麼分手的時候他只清空房間裡的,其他就不一起帶走?」我把身軀抬離沙發,仰著頭對外面喊。
他似乎沒聽見我說的,隔了一道玻璃對我比手畫腳起來,最後看著我茫然搔頭,所幸用誇張的嘴型講出:「什麼?」
「你前男友,他那麼愛種這些花花草草,幹嘛不帶走他們,還有你幹嘛幫他清理這些,怎麼不叫他回來弄好,留了一堆雜事要你做,你又不是他請的傭人,何況你們已經分手了。」我移動自己,走到陽台前面拉開一點玻璃門,把腦袋晃出去說。
「紗門。」
我立刻意識到這裏的蚊蟲特別多,趕緊縮回門內,拉好紗門,乖乖地等他下一句話。
這段時間拉的長了點,林蒂蹲坐著沒有開口,只是眉頭稍微皺了一下,兩眼直愣愣的看著最後剩下的,還未打包的一盆植物,撥弄下他的葉脈,淡淡的開口:「小梅,你知道黃金葛嗎?」
「不就是你現在手上這盆嗎?」
「它生長迅速而且容易種植,那時候他為了引起我對種花草的興趣,隨便就買了這盆給我,跟我說這很容易照顧,不必花費太多的心思就可以養活,也不太怕害蟲,我就這樣跟在他旁邊,每天待在陽台好久、好久,陪他一起默默的養、默默的照料。」
林蒂拉起身子,抖動一下依附在褲子上的泥土,然後繼續說著。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這盆黃金葛,很好照顧,不用太注意我就能夠好好的生長,我會自己管理自己,不太需要別人操心,雖然沒有到很特別,也長不出什麼鮮豔、漂亮的花,可是我覺得自己耐看。」林蒂苦笑「我覺得我只需要一點日照。」
我聽不是很明白,但見到他臉上殘附的、些微的泥土,本想替他順手一撥,手一抬卻被紗門擋了個正著,注視著他的臉龐,才發現即便替他清掉泥土,附著上表情上的,強烈的痛苦,是我暫時難以剝除的傷心,我無能為力,只得繼續聽他說下去。
「就一點點喔,我真的覺得我只需要一點點他給我的日照我就能活下去,然後突然有一天,我覺得自己一睡醒就被被子覆蓋全身,我好用力抖都抖不掉,扯也扯不破,我著急的呼救卻沒人來拯救我,我難以呼吸,冷靜之後抬頭發現我的整個世界都變成黑夜,再也沒有白天,你不覺得他很殘忍嗎,只有他離開了床、離開這個陽台、只有他有白天、我明明只需要這一點點的光,只要他願意給......」
林蒂哭了,我很少看見這樣的他,有點不知所措,慌亂的拉開紗門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眼淚快速的滑落,那一瞬間我好像聽懂了他對自己的形容,堅強到最後好像只是能夠任意被拋棄的藉口,到了最後,他依舊沒有給他想的日照,就連灌溉用的水,都是從林蒂臉上自己流的。
等到他平復完情緒其實沒花太多的時間,我看著林蒂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力道大的像是他在閉著眼痛哭忍耐的當下,在無盡的黑暗中見著了那個他熟悉且埋怨的面孔,而他想用力地將他抹去。
「好了、沒事了,怎麼樣,我恢復得很快吧?」林蒂擤著鼻子說。
隨後他撇開了眼神,繼續打包最後一盆盆栽,然後帶著一點哭腔繼續說:「雖然我以前對他們一直很沒感情,覺得他們只是不會對話的生物,那樣子要怎麼溝通?要怎麼培養關係?可是到最後還是會有點不捨得丟掉他們,即便我看著他們的時候還是常常會想到他,但那又如何呢?他跟植物一樣,沒給我對話的機會,不、甚至比他們更過分,因為這些盆栽是沒辦法溝通,他是不願意,我頓時覺得我跟這一盆盆的植物好像一樣可憐,一樣都是我們這種關係下的受害者,一樣被他拋棄。」
「你不可憐,至少你現在解脫了、自由了。」這是我擠出來最愚蠢的安慰。
「對,一切都解脫了,自由了,我剛剛不是說我像黃金葛嗎?告訴你喔,黃金葛其實是被引入的外來種,跟我也差不多,我們一樣入侵了他的生活,把他佔有,最後也得到了被他剷除乾淨的下場,我不知道算不算活該,畢竟當初也是我情願爬上他的生命繁衍、生存,現在他想要一片最自然、最原始的生活,像我沒來過一樣所以毅然決然地離開,我好像也沒理由阻止他。」
「你不是外來種,我不懂植物種類什麼的,但我更覺得你像一棵大樹,很頑固、很堅強的佇立在我面前,總是替我遮陽擋雨,然後用自己的根強硬的穩住自己的內心,即便有風雨讓你動搖,但我永遠知道你會頑強的站著,不會因此移動自己。」
林蒂笑了:「這什麼形容,樹這個形容聽起來很呆耶,感覺我是那種很細的小樹,風多大都呆呆的站著隨它吹的那種,很軟弱的小樹。」隨後他邊笑邊抬起盆栽搬到角落,插起腰,轉頭對我說:「這些東西我都要搬到我的新家養,我要讓他知道他們沒有他,我們也一起過得很好。」
「你不恨他嗎?」我的問題依舊愚蠢。
「恨啊,不可能不恨吧,我從來不是那麼釋然的人。」
林蒂遲了幾秒,繼續開口:「他曾經說過他喜歡自然,所以養了植物,今天我突然覺得很生氣,奇怪,人難道不也是自然的產物之一嗎?我也是自然的產物啊,愛難道不也是自然產生的嗎?憑甚麼每次都只感覺他喜歡他們更勝於喜歡我。不過,雖然我們同屬受害者,但很白癡是,我在分手後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對他們嗆聲幾句:『他再怎麼喜歡你們,你們也跟我一起被拋棄了』,很幼稚吧?哈哈。」
我一起笑了幾聲,邊幫林蒂打開陽台的門,然後一起把他們送下騎樓、搬上早已停在樓下,林蒂的車子,整齊有序地把它們安放在後車廂,在關上門之前,隨口一說:「抱歉啦,暫時得讓你們待在這麼黑暗的地方。」
「沒關係啦,他們和我都已經習慣了。」林蒂自嘲著。
我坐上副駕,等林蒂繫上安全帶、發動引擎,車子前往新家的路上開的不是很快,在等紅燈的時候林蒂先開了口:「你剛剛不是問我恨不恨嗎?」
「對啊。」
「我覺得恨也是很自然的東西喔,跟植物們一樣,很自然。他很自然的出現,或許有天,也會很自然地消失吧。」我把臉朝向能看見林蒂臉龐的角度,綠燈的那個瞬間,陽光打在他的側臉,我看不清楚她說這句話的表情,只是操縱方向盤的手,不自然的握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