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的理由
似乎很多人都忽略了亞瑟的一句話:
「妳總說我大笑是因為生病。但並不是。這才是真正的我。」(You used to tell me I laugh with the condition. But it’s not. It’s the real me.)
而針對亞瑟到底有沒有生病這件事,導演受訪時也提到:
「我們從未說他到底有沒有生病。」(We never talked about what he has.)
所以即使亞瑟的那句話,只是他自己的胡亂診斷,我認為還是存在別的解釋空間。
小丑為什麼大笑?
他在看診時大笑、在他人誤會他時大笑、在所有人嘲笑唯一對他好的人時大笑——他總是在發生不好笑的事時大笑。
有人說,他是用大笑來掩飾內心的悲傷,我卻覺得,他的笑本身就是一種悲傷。
掩飾悲傷,是一種目的性的行動,不是一種無法克制的行動;亞瑟的大笑卻無法停止。如果那是一種病,那還說得通,但那不是。
我們忍不住做某件事時,往往代表那是我們真正想做的。亞瑟也一樣,大笑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那他為什麼大笑呢?
亞瑟大笑,因為這世界的荒謬可笑。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可笑,所以在諮詢室放聲大笑;他覺得努力逗小孩笑,卻被誤會的自己可笑,所以在公車上放聲大笑;他覺得眾人嘲笑生為侏儒的好人,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很可笑,所以在事務所放聲大笑⋯⋯。
他覺得世界很可笑,所以在最後的最後放聲大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你想說給我聽嗎?」
「妳不會懂的。」
閉上耳朵不去聆聽的妳,不會懂這世界有多麼可笑。
政治正確的小丑v.s.莫瑞與世界
亞瑟也會普通地笑。
他覺得事情可笑時,會無法控制地放聲大笑;真正覺得好笑時則會笑個兩三下就停止。
但他不懂性笑話哪裡好笑,不懂嘲笑別人哪裡有趣。
一般來說,笑話中奇怪的部分往往代表笑點,所以觀摩他人表演時,亞瑟會在他覺得奇怪的地方笑個幾聲。
由於他和大多數群眾對世界的理解方式不同,造成他覺得好笑(奇怪)的,別人不覺得;別人覺得好笑的,他不覺得有什麼。
這個世界越來越瘋狂,人們的笑點越來越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雖然劇中把那些帶有性成分的笑話統稱為性笑話,但其實那些性笑話大多由對兩性的刻板印象,甚至是歧視組成。
單論這點,亞瑟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政治正確的人——他既不歧視他人,也不以他人的痛苦為樂。
所以他才一直喜歡著莫瑞的脫口秀,因為那是一個適合闔家觀賞的節目,不說性笑話也不說攻擊弱勢族群的笑話。
——直到莫瑞的節目放了亞瑟的表演片段,藉以嘲笑他。
亞瑟赫然發現,一樣的,其實這個男人只是裝得正義凜然,但他本質上和這個瘋狂的世界是一樣的。
當莫瑞在亞瑟上台前,再度放了他「出醜」的影片,亞瑟聽著聽著便跳起了舞。
那是蘊含了悲傷,又像是向瘋狂世界燃起狼煙的舞蹈。
但是,這個標榜闔家觀賞,在亞瑟說了地獄梗笑話時,馬上予以抨擊的節目,為何卻做出了以取笑亞瑟為樂的行為呢?
原因就藏在莫瑞播影片前的那句話:「有人以為只要自己笑得很開心,就可以成為單口相聲演員。」
也就是說,他以為大笑只是亞瑟的表演策略。所以說,他嘲笑的,是亞瑟的策略錯誤。
但他不知道,大笑正是亞瑟最真實的樣子,他以為他只是嘲笑策略錯誤,卻嘲笑到了亞瑟這個人。
那麼莫瑞這算是不知者無罪嗎?其實也不是。
莫瑞讓亞瑟領悟了一件事:這世界已經沒有人在尊重他人了。
莫瑞其實只是遵從當代社會的政治正確行事。當代覺得「性笑話無法闔家觀賞」、「死者為大,不可以嘲笑死者」,所以他照做了。他不允許這些在他的節目中出現。
但他沒有去思考每個人行動背後的意義。
是的,他是不知者,但他不是無罪。因為他在還不清楚來龍去脈時,就下了定論。他錯在用統一標準去審視所有人。
所以,亞瑟明白了,這世界其實並不尊重他人,那些看似尊重他人的人,只是在遵守冰冷、不考慮個人因素的普世規則。
欺人與被欺
一天,我走在路上,街頭轉角,有位賣麥芽糖的女子。她的衣衫有些凌亂,叫賣的聲音不時拔尖,語調時有變化,一看就知道是特殊人士。
因為不想被推銷,我走近她時改變了行進方向,而她看到了。
她一定看到了。
下一秒,她猛地將所有麥芽糖砸到地上,其中一根飛到我腳邊,沿著慣性,輕輕劃上我從涼鞋露出的腳趾。
我永遠記得那絕望的觸感。
「為什麼沒有人要買!」她大喊。接著開始低唸他人聽不到的話語。
我想,她真正想問的一定不是為什麼沒有人要買麥芽糖,而是為什麼沒有人要「跟她買」。
沒有人停下腳步,沒有人彎下腰幫她撿。
我羞愧地無地自容。
我逃走了。拋下滑落涼鞋的麥芽糖。
觀看《小丑》時,這段回憶湧上心頭。
只要和他人不一樣,就容易受到他人排斥,只差在有些人的不一樣是可以調整的,有些人則沒辦法控制。
我們常沒辦法說排斥他人的人或被排斥的人有什麼不對,排斥他人的人只是在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和他人不一樣的人雖不一定是壞人,但因其行為較無法預料,所以若他是個壞人,會更難以防範;因為不知如何防範,乾脆一開始就不要接近,這是生物本能——被排斥的人則經常沒做什麼壞事,只是天生和他人不同。
亞瑟是個好人,其他人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人會打起十二分戒心去防範他,像是公車上的母親;知道的人則是依照本能在內心深處對他有所排斥,不把他當同伴,但在表面上對他和善,像是藍道。
當然藍道那樣對待亞瑟,也可能單純因為他心地就是不好,但這裡就不討論這個問題了。
另一個沒辦法真的責備排斥他人的理由在於,就算一個人看起來是個好人,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好人。當然,毫無理由或正當性排斥他人的行為就是絕對不可取的了。
俗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
為什麼人會互相猜忌?因為我們無法讀取他人的想法,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所以不管面對什麼人,都還是得有基本的防範。
就像亞瑟,也許他是被環境所逼,但他真的是個好人嗎?
有人說,《小丑》這部片讓小丑不再是以前那個毫無理由瘋狂大笑的狂人,這部片讓他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反派。
但我覺得,小丑還是有他的狂氣在。
亞瑟曾說:「殺了人以後,我以為我會難過,但我沒有。」
也許環境真的會把一個人的良心磨掉,但我覺得就算在同一個環境,還是會有個體差異。
簡單來說,真的沒有人比小丑的處境更慘嗎?我相信有。但他有變成小丑那樣嗎?至今我們似乎沒見過第二個小丑。
這就是小丑的狂氣,不管他是因為什麼原因而失去良心,他總是那個瘋狂大笑的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