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跨越心門檻扉

「─比平常早了1小時21分45秒。」
站在流理檯前手持湯杓的鎧甲女人平淡地將不對稱的計時結論接在武令夫的「我回來了」之後。彷彿質問著下班不歸原因的尷尬氣氛直令男人額冒冷汗；原本在公車上排練過各種應對手段的他獨漏了激烈對白的解套方案─在一連串超乎想像意外的日常中，就連最擅長應變變數的研發人員也難以完美對應。
坦承，或是找尋藉口？摘下口罩緊拉耳朵而疲憊的彈性繩，順手帶上外層鐵門入內闔門的他與她，僅只有不到一步、足能感到鼻息約略一半最佳社交的距離─男人向前的視線在銳利鳳眼的邊角受挫，一時間，低頭的29歲工程師彷彿回到孩提時代像個做錯事面對嚴厲大人的孩子、不知所措。
誠實、撒謊；坦白、藉口。女人究竟是男人生活中怎樣的風景？忖想的他把所有的現況歸給了兩人間全然不明的關係與存在映襯的突兀。眼前追求英雄的阿格尼絲不可能配得上懷有將對方當家政婦使喚心態的男人；作為被期望與設定所標註的主角，確定「英雄之旅」的進程將會使一切明朗─現在的武令夫，究竟位在哪個階段呢？
跨越第一道門檻。或許。
瓦斯爐上噗噗蒸騰的鍋子內翻滾著精燉的高湯，預備的炒鍋以及一旁放置備好的日式叉燒；今日主食意外的不是米飯。雖然在創作者與讀者眼中不免有著省略必要鋪陳步驟而帶來的跳躍感，但要在比戲離奇的人生中重回主動的場域，需要的是呼應召喚的愚蠢勇氣─就算此處雖然是租得的頂加鐵皮裝潢屋，也是存著來自曾是家的那方取來書架的存放處。早已闔上了大門、跨過租處門檻的男人不可能回頭。
「我可以期待拉麵嗎？」終於，不著邊際的對白落過了斷層與沉默；在這第二次親眼目睹開伙途中的景內，武令夫停滯的思緒重新開始應對轉動。「趁這段時間我可以組裝椅子。」
儘管有著顯著坑疤的不順與落拍。
「然後我們一起坐下用餐……談談『那些』問題，沒問題吧？」
換上了拖鞋，踏前撥開腦海中一瞬閃過所有的回答與應對路線的武令夫與阿格尼絲背對背的過身。

「這樣令人懷念的笨拙就夠了。」
出乎意料地開口，女人平穩無起伏沙啞聲線勾住了男人的步伐；細微的變化令後追命令句式的詞語也不再有著不明針扎的幻痛。「轉過頭來。」以鎧甲的左手遞至男人面前騰熱的，是盛裝湯底的淺碟；霎時，武令夫迎上卻霧起的眼鏡遮住了彼端側臉所透出的神色。
「想知道真相的話就親口嚐嚐味道。因為現在的我─沒有味覺。」就算味蕾遲鈍的無可救藥，男人也能從舌尖的溫潤感受到過多要素帶來的衝擊。「是的，你所認識的阿格尼絲‧拜斯頓早在10年前內華達州沙漠的全美航空空難中傷重；現在的芭耶露，是女人瀕死前與巴力達成契約的嵌合體。她的生命停滯在盡頭吋前。」
「現在立於你面前的，是無需呼吸、沒有心跳、不會飢餓、豪不倦怠─貨真價實的怪物。」
「名叫芭耶露的怪物。」

名為唐家，以氏族血肉堆砌而成的怪物。
夜幕中，將視線從遠處起伏的丘陵邊界收回的少女摘下了重機的防摔手套，借助儀錶板的亮光與對街的路燈，自榮民總醫院分院前的紅磚道另端、瘦削餅臉與雀斑面頰不起眼女人指尖接過了筆記本。滑過指甲與肌膚的粗糙，食指與拇指輕輕地沿著闔著的冊本邊頁搓弄─沒有追蹤、認證或限定性的魔法施術印跡。閉眼深呼吸。全神集中的隨機翻開謄本再生的紙頁，轉用指甲刮擦過磨墨配毛筆細密工整的字跡；同樣沒有注魔賦能的跡象。
「確認取得聯盟內部情資的抄本。」
冷漠的語調在光影的支離中被來往的車流輾壓破碎；彼端，那彷彿隨時都會在奔流的世界中融化失去自我的身形畢恭畢敬的以敬語接上了敘述句。
「二小姐您謹慎小心的是。」
拉開緊身黑底銀邊的防摔衣胸口拉鍊，始終不拿下全罩式安全帽的少女斜著眼望著細瞇的視線，順手將書冊收入服內額外繡上的內袋。「防諜首重自家人。這是跟那用魔法把自己變成水熊蟲一樣老不死的怪物三寶相處後、終生受用的唯一教訓。」
「另外，楊紹蓮─別再矯情的叫我二小姐了。說什麼『不會背叛唐家任何人的祕密』─身為間諜而且現在擺明就在出賣唐家的你，難道連一點矛盾也沒有嗎？」
「您說的是。我的確是公會招募的間諜。」
名為主從身份的適切距離依舊，絲毫不在意對話彼端直白情緒的楊自顧自繼續完成陳述的獨白。「在此同時但也請您務必謹記：您，唐莉薰二小姐，自始至終都流著唐家的血液；也是我們楊家所侍奉的對象。」
呼嚕呼嚕。裡外都是唐家。隔著安全帽悶哼的唐莉薰用力地以齒臼嚼爛的吸管吸起褪冰微涼的珍珠奶茶；令人惱火苦澀的對話就連全糖少冰的飲料都無法壓過。唐本想出口的詞語停在滿嘴的彈牙咀嚼的黑透粉圓間─若真以唐家為重就該把帶著姐姐脫逃當作第一要務─然後以下嚥收回了足以傷人的想法，究竟是「對敵人仁慈是對自己殘忍」還是「對自己殘忍就是對敵人仁慈」？
搭不上話的主僕兩人只能公事公辦的在魔法使的世界中選擇各立一方。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催油重新點火發動的引擎轟隆，看著重機液晶儀表板上跳轉過分的電子鐘，啟動大燈的唐在刺眼裡指著女人始終以雙手提撐著的超市塑膠袋。「時間已經九點半多了，如果你再不回去的話會超過十點的門禁，被刁難甚至是禁足的話以後情蒐就變得困難了。」
告別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沒有機會能見到姐姐─但今天就到此結束吧。」

「如果您真的想和唐雯薰大小姐對談的話，大小姐將在五月第一週的週末在何總管的親送監督下去參加相親。詳細的資訊已經抄寫於冊中，行前只要撥打電話聯絡店內、是我高職同窗的壽司師傅，經簡單的告知就能通過安排進入店內。」
不知道是心機，又或者是刻意不讓人摸透的，鞠躬退轉的楊在唐些許情緒流露的剎那拋出了情報。「很抱歉我無法陪伴大小姐前去。畢竟唐家只有精通結界與負責住家術法安全的總管才能防止脫逃。」

身後流理臺的水聲淅瀝，記憶床墊上的凹陷彷彿像沼澤般困住了武令夫。
稍早組裝完成的木椅嶄新的放在牆邊不被聞問；甩在一旁裝有沙漏的公事包躺在沙發的邊緣。頹喪的男人面對床尾的液晶螢幕壓下了XBOX搖桿的圓鈕喚醒了遊樂器與畫面，什麼也不願亦不能的開啟了藍光播放的模式、任憑書架喇叭的放送將己身淹沒。明瞭無知帶來的巨大挫折混雜著過度樂觀產生的落空；武令夫從未把心中童年回憶裡的對話理解得如此沉重。
若這一切是一部故事的起頭，那作者令人髮指、滲入骨髓的惡意無比的難受。
做菜是對魔力生成的肢體最好的復健；相處是能安定「芭耶露」體內半人的阿格尼絲心靈創傷並達成契約的唯一方法。現在正面迎向癥結的武令夫已然無法躲逃；門外潛藏於科學下的魔法、門內同是她與祂矛盾複合的結構遠不是一張椅子組裝的時間與結構所能托撐。如果你無法接受這樣的解釋也可以選擇拒絕─頂著那張熟悉但充滿傷痕的面容說著如此狡猾的話語太過分了；沿著猶豫蔓延、順著習慣糾纏，現在的男人怎可能像是理想的英雄那般英明果斷？
華格納尼貝龍根的指環的四部、諸神的黃昏樂章透過音響奏起。剎那從記憶至深中翻起鮮明的畫面─吹響末日的號角、對世界發動的征戰與鋼鐵的巨人，洶湧的情緒和感受衝垮了男人最後靠床的坐姿。脫手的搖桿與叩倒的身軀在渾沌的漩渦中下沉；疲憊在最終關上了人體全部的感官。
如果這是場還未醒來的夢就好了。

醒來的時候，他會回到心中深處最為遺憾的時刻，而未來會在此時岔分走向他方。

最終，擰上了水龍頭的芭耶露注視著沉睡的背影；伸出還保有肉身人體的右手輕輕的拽了拽男人踢到床尾的棉被，緩蹲靠在一旁的她替男人在春末入夜剩餘的微寒中覆上。
─我是自私的女人嗎？期望著能被拯救或終結苦難的阿格尼絲，輕輕地以左掌遮住了看不見答案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