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三更風涼如水,梆子聲響,月掛樹梢如綴如鏡,萬籟四寂。天川山山腳西京金陵城裡最大的客棧『四雲遊』掩著大門與整座城一同沈睡,大廳中打掃完井然的桌面一張張整齊疊著長凳,空氣中彷彿時光凝結,只有櫃台上靜靜點著一盞燭燈兀自搖著燈火,蠟淚不時滴落,在台面上留下一圈一圈的圓點。顧夜的門房撐著頭打著盹,原本拎在手上玩的雞撢落在凳腳邊。外頭更夫嚷著小心火燭的報時聲經過『四雲遊』門前時,被客棧招牌上的一隻不斷啄著羽毛的昏鴉吸引了注意力,抬頭瞥了一眼。
通體透黑的烏鴉用雙腳抓著那並不適合棲息的門匾招牌,粗長嘴喙忙不迭地挑著翅膀,像是有蚊蟲附在身上讓牠感到相當厭惡般,在這個宛若靜止的世界裡不合群地蠢動。
更夫瞄了兩眼後,習以為常地將注意力放回鐘漏上,伸手在懷中撈出一個紙包,攤開後大口咬著早先準備好的飯糰子當夜宵,步也不停地通過客棧繼續報更,他還得準時報到五更才算是結束今日的工作。
順完羽毛的煩躁烏鴉終於可以離開那不甚舒適的牌匾,牠蹬了蹬爪,從金漆的『四』字上頭蹦到『遊』字邊。發洩情緒般地嘎一聲振翅飛起,像一團黑色的雲霧掠過月光,掠過客棧層層堆高的窗稜前,掠過客房裡起身人影的瞳孔間。
目送著黑色的飛鳥消失在黑夜中,仿若垂簷絹布的修長人影,裸身赤足在漆黑的房中披著髮從床沿走向茶几倒了茶,端杯的手指順勢勾去那攀掛在透著頑毅但凝潤的臉頰弧線上,也不知是汗是淚的水珠。
夢裡的火紅,對比現在靜默的金陵城,失眠人影嘆了口氣,靠向窗前,任月光曬進房內、曬上線條明緻的頸骨,宛若琉璃。
夢裡的紛嘈,讓蒼白月光下犀利如劍的雙眉間皺起了深摺。失眠人揉了揉眉骨,輕撫胸脯感受著狂跳但悲傷的心律聲。即便自己早熟捻師傳的內功心法懾斂心神,但對於這個惡夢卻怎麼也起不了作用。
夢裡的絕望,讓失眠人將身體蜷縮在窗邊的椅背上,就像夢中蜷縮在床底下一樣。
「如僅是夢⋯⋯就好了。」失眠人緊抱赤裸的自己,促擁雙膝至胸前,斜臉埋入幽瀑披洩的長髮中,修長的腳趾緊勾椅座邊緣。蜷起的身軀,那線條在月光的映照下,朦朧中卻彷彿是一頭蟠踞的錦豹,收著利爪、披著溫雅豐潤,但卻藏不了失落的哀傷。
「又是一個新的惡夢。」那如身親臨、冰鋒割面、淚透心扉的苦楚。即便睜目轉醒,依舊渾身顫抖。
稀世金縷瀑落焚天大火,
頹倒神廟參天石柱間,
苦痛撕心難抑無力回天。
不帶殺意的雙眸扼住金髮之人生命,
外有排山倒海龐然巨獸咆哮。
眼下金絲光芒漸黯,
身後長矛貫體所釘異人氣若游絲。
那進退無據的撕心裂肺,
淚自夢中臉上潰落,
是無計可施心有不甘的悲愴。
不染殺意的眼眸轉向異人舉起利刃,
鋒芒一閃,
慟!落在自己臉上!
不知何時雙足竟擋於神兵跟前,
換來連天血幕渲染成一缸腥紅。
月兒高昇,人,難眠。
翌日,一個小徒模樣的少年頂著繫得有些隨便的髮髻,匆匆地甩開自己的房門,快步來到大師兄的房前,正躊躇著要如何開口問安,卻遇上了負責打掃的雜役告知,這房裡客人早已起床下大廳用早膳去了。
「糟,糟,又怠慢了。」少年洪流霜邊替腰間佩刀重綁繩結,再整了整髮式連忙下樓。
與夜裡完全相反的景象,早晨的『四雲遊』大廳裡坐滿了吃早點的客人,跑堂來去穿梭,不斷地吆喝著幫客人點餐,廚房裡的師傅們熟練地將灶上冒著熱氣的蒸籠裝上卸下,照單將各桌餐點配好送出,這景象好不熱鬧。
「不愧是大客棧,一早就這般熱鬧,跟山上完全不同。」洪流霜下樓後嘖嘖稱道,他輩分較小且尚未藝成,鮮有機會下山,此次奉師命陪同大師兄出海到金陵拜壽再趕赴『天川大會』與師父會合,所見所得都讓這年輕人興奮不已。不過興奮歸興奮,怠慢了長幼規矩還是讓他很惶恐,尤其是他一眼就看到大廳角落靠窗的桌子,身著『飛川派』暗靛色門服的大師兄文流星,面對著滿桌的早點,怡然啜著今年最新的春茶。
「大師兄早,師弟流霜未及請安有失禮教,還請大師兄見諒。」
聽到師弟充滿正式歉意的道早聲,北海『飛川派』掌門首徒文流星抬起頭微笑道:「大家都是師兄弟何必這麼見外,用不著請什麼安,我只是早起了一點罷了,坐吧。」
劍眉飛挑、鼻挺唇紅、五官深邃膚如凝雪,文流星的長相可稱得上是相當俊美,不似尋常習武之人般橫肉滿面,一張趨近完美鵝卵線條的臉龐、雙頰潤而不贅、實而不貧,連女子都會自嘆弗如。也因此下山以來,時常遇見不長眼的輕浮之徒誤認美色,也不辨眼前是否女子就欲欺身輕薄,往往落得尷尬慚愧而退。更甚者,被文流星揣斷手腳在所多有。
洪流霜每每面對師兄,都有一種無論如何閃躲都會被對方的眼神攫住的感覺。在飛川派掛虹山上修習,每當輪到大師兄代理師範時,那對被比擬為美人杏眼的目光比起師父更銳利,好似一個調息慢了半分或心念猶疑都會給大師兄知道。也因此輩份小的徒弟中常個傳言,傳聞大師兄曾經面對嵩山派棄徒「快拳逆劍–溫亦倫」領的一班綠林悍匪時,運起本門內功心法後竟單以眼神就制住溫倫,再將其斬於佩劍之下!
他這時應聲坐下,才發現文流星點了滿桌的菜都還未動口,顯然是在等這個不知好歹的師弟一起用餐,不免心生惶恐。
「大師兄,請用請用,別等我。師弟貪睡,不僅錯過晨課時間,還來不及跟師兄請早。一出師門就鬆懈如此,流霜真是糟糕!」他連忙取過茶壺,幫師兄把杯倒滿,然後搶過裝稀飯的鐵鍋,盛滿一碗放在師兄面前。
「哈哈,我已經說放輕鬆點了,這會兒又不是跟師父一起用餐,做啥這般緊張?」文流星笑著,如玉般的纖長手指端起碗,夾菜就口。
「大師兄就別取笑我了。」洪流霜漲著臉撕了一個肉包子,沾著小碟上的辣椒醬吃著。
習武之人因為身子活動大的緣故,食欲總是比常人來得強,倘若是平日在『北海掛虹山』,晨練完後一整群的師兄弟哪個不是捧著各自的飯鍋猛扒,也因此雖身為四雲遊今日早點飯菜最豐盛的一桌,瞬間就已經被兩人吃個盤底朝天。相較之下,邊桌上一個秀才打扮的說書先生,比文流星還早點餐,手上的燒餅卻還剩半套,碗裡豆漿也還有個七分滿,一口一口嚼著,彷若心不甘情不願般,如不是人人都得吃飯活命,這說書先生八成就會立馬將伙食錢給省下。
其時距飛川派掌門人『劍動天下–文問風』當年同師弟赴關外救人,已廿年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