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0月6日凌晨,一陣火光自吉爾吉斯總統府「白宮」竄出,暴動群眾伴隨熊熊烈焰,在府內四下洗劫;不遠處,國家安全委員會辦公大樓同遭攻破,身陷囹圄的前總統阿坦巴耶夫(Almazbek Atambayev)在民眾營救下重獲自由,吉國首都比什凱克(Bishkek)陷入了多頭馬車的動盪中。
這場騷亂起於10月4日的議會大選爭議:16政黨共爭120個國會席次,最後僅團結黨、吉爾吉斯我的祖國黨、吉爾吉斯黨、統一吉爾吉斯黨,成功突破7%的政黨得票率門坎,分得席次。然而四黨之中,除屈居末位、拿下13席的統一吉爾吉斯黨外,其餘皆是親當今總統熱恩別科夫(Sooronbay Jeenbekov)的勢力,反對派幾乎全軍覆沒。這般壓倒性結果,激出此次動亂之火。
10月5日起,5,000餘名反對派支持者湧入比什凱克的阿拉圖廣場(Ala-Too Square),抗議選舉結果。示威群眾雖一度被催淚瓦斯與水炮驅離,卻又乘夜色捲土重來,上演佔領政府機關、推翻選舉結果、釋放前總統與高級官員的政治狂飆。
截至10月11日,總理博羅諾夫(Kubatbek Boronov)、議會議長朱馬別科夫(Dastan Jumabekov)已宣布辭職,甫被釋放的扎帕羅夫(Sadyr Zhaparov)宣示就任新總理,卻面臨阿塔·梅肯社會主義黨(Ata Meken)黨魁等其餘反對勢力質疑;淪為圍攻焦點的總統熱恩別科夫則在傳出失蹤疑雲後,重現江湖,並下令軍隊進駐首都維持秩序,比什凱克也於10月10日起進入緊急狀態、並實施宵禁;阿坦巴耶夫則在躲過汽車炸彈的襲擊後,於10月10日再度被捕。
這場騷亂以反舞弊之名登場,經歷短暫示威前奏後,如今已然進入政變主旋律。整段發展看似突兀失序,實是某種吉爾吉斯政治潛規則的展演。
中亞「民主島」的革命們
吉爾吉斯自1991年脱離蘇聯獨立以來,便因定期選舉、政權輪替等特色,而享有中亞「民主島」美譽;2005年的鬱金香革命更被納入「顏色革命」敘事內,成為吉國正向民主奔進的有力證據。
然而,不論自由主義話語如何飛舞,吉爾吉斯的政治始終邁着另一種步調,異色的權力靈魂在「民主共和」的軀殼裏寄宿,每隔些許時日便要竄出。從2005年的鬱金香革命、2010年的「第二次革命」,乃至此次的議會大選騷亂,曾熨燙在吉國歷史上的幾次「革命」,雖有抗爭政治的外表相烘托,卻終究是替精英們的「政變」服務。
以鬱金香革命為例,大眾之所以習慣將其視為「顏色革命」,一大原因便是發生地點為於後蘇聯地區,與格魯吉亞、烏克蘭等地方的反政府示威恰可共構一敘事,即蘇聯專制遺毒終要消亡,該國立場也將「脱俄入歐」,民主與公民社會則將持續深化。
然若細究革命的事發圖景,不僅公民社會、非政府組織的動員存在感極低,「脱俄入歐」議題也罕有討論空間。整起事件始於2005年的議會大選爭議,並以總統阿卡耶夫(Askar Akayev)的流亡吿終,吉國的政治與社會結構則未有顯著變化。
2010年,不斷上漲的電費成了二次革命導火線,但最終卻牽扯出派系衝突與民族仇恨,不僅令吉國徘徊在內戰邊緣,也讓南部的奧什(Osh)、賈拉拉巴德(Jalal-Abad)等城爆發了針對烏茲別克人的大規模攻擊。騷亂結束後,因鬱金香革命而上台的總統巴基耶夫(Kurmanbek Saliyevich Bakiyev)流亡白俄羅斯,前外交部長奧通巴耶娃(Roza Otunbayeva)短暫就任吉國第三任總統,並於2011年下台,被另一派系領袖、近日獲釋又被捕的阿坦巴耶夫所取代。
此次革命雖促成了2010年的吉國修憲公投,令「總統共和制」就此讓位「議會共和制」,卻難撼既有權力結構,阿坦巴耶夫依舊呼風喚雨,正如熱恩別科夫上台後,也於2019年派出特種部隊抓捕前者般。啟動國家機器的鑰匙,始終握在總統手上。
而綜觀上述革命發展,其體現的並非威權的軟化,或反腐的深刻,而是以政變為途徑,反覆展演的精英鬥爭。
精英政治左右政局走向
建國之初,吉國政壇多是蘇聯政治精英的天下,首任總統阿卡耶夫即為一例。其曾是吉爾吉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科學院院士,於1990年成為總統,並在建國不斷續勝選連任,直至鬱金香革命。
然而綜觀其支持基礎,除有蘇聯精英的頭銜外,更仰賴吉國特有的部族秩序與南北格局。蘇聯時期,中央曾以集體農場等制度,消解部族的政治影響力,卻始終無法徹底根除;而南北對立格局雖始於經濟發展不均,卻在蘇聯的分而治之策略下,進一步激化。上述兩大政治結構彼此纏繞,終在蘇聯崩解後迅速滲入政壇。
以阿卡耶夫為例,其出身北部楚河州,受薩雷巴噶什(Sary- bagysh)部族支持。為保權位安穩,阿卡耶夫於掌政15年間,逐漸脱去蘇式精英舊貌,改為擷取部族與地域情感,建立綿密的恩庇體系,將親信、族人與家人安排於國家系統中,以利益換取忠誠,形塑了家族寡頭制的吉國政治底色。
長此以往,未得勢的政治精英必然不甘,但面對難再插足的政商體系,其欲改寫政治版圖,便僅能以非正常手段,遂行權力的再分配,而這便是推動鬱金香革命、二次革命與此次選後騷亂的最大動因。
以巴基耶夫為例,其於鬱金香革命後登上權力寶座,看似有意營造政壇新風氣,實則欲作阿卡耶夫第二。在其任內,腐敗與威權並未改善,只不過恩庇體系的成員換成了伊奇基利克(Ich-kylyk)部族、出身南方的政治精英,前者是巴基耶夫的親緣基礎,後者則與巴基耶夫來自南方的賈拉拉巴德有關。
無獨有偶,吉國後續幾任總統除扮演過渡角色的奧通巴耶娃外,大多共享類似掌權模式。阿坦巴耶夫出身楚河州,代表北部精英集團;熱恩別科夫來自奧什,象徵南部精英的利益,雙方又各自揹負着部落的政治承諾與期待,親族中皆有要員在中央。兩人自2017年起爆發一系列政爭,看似是前後兩任總統的權力糾葛,實是寡頭集團的隱晦碰撞。
如今吉爾吉斯革命範式重演,反腐、反威權、反舞弊話語飄滿大街,掩護着精英集團的暗度陳倉,阿坦巴耶夫之子雖能率眾救出父親,卻似乎跨不過熱恩別科夫調來的軍界五指山。如今大選結果已遭廢棄,但勝負成敗仍難預料。而無論何方掌權,吉國皆難逃家族寡頭集團宰制,裙帶關係將與定期爆發的「革命」攜手,在「民主島」的幻影中來回擺盪、狂奔。
本文發表於:
2020年10月11日《香港01》:
2020年10月11日《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