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前,我就讀臨川國中三年級,為了應付將近的升學考試,晚上能到那座山的時間變少了。我在學校的成績很普通,也說不出有什麼特殊表現,在校園裡只是個即使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平凡人。
那天升旗典禮,我和平時一樣獨自一人留在教室,聽著操場傳來的樂聲、司儀喊著這次模擬考成績優秀同學們的名字、一陣急促的掌聲中夾雜著絲絲細語……感覺這一切都離我好遠,好遠……
走廊間充斥著寧靜,只有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響,孤獨卻自在。
早晨的寧靜,在一陣腳步聲的侵擾後,和落花一起沉入吵雜的深淵……
「水夏同學,麻煩妳跟我到校長室一趟。」
她是我們班的導師,平時不愛說話也不喜歡笑,上課時總是很嚴肅,但那時她的聲音卻帶著些許喜悅的神情。
我們走到對面大樓的三樓,她敲了敲校長室的門。
「校長,我把水夏同學帶來了。」
「快進來!」
進了門,我看到在講台上總是面帶笑容的校長,那天早上,他的笑容比平時更加燦爛。
他的右手邊座了一位女士,她轉身看向我,緩緩站起身來說道:「兩位請坐。」
她有著一張小巧的瓜子臉、一對水亮的藍色眼曈、高挺的鼻子、櫻桃般的嘴、頭髮過肩,用緞帶綁成一束簡潔的馬尾,但她白皙的肌膚卻讓她的面容顯得憂鬱且憔悴。
「初次見面,」她用平穩的語氣說道:「我是山鵑高中的校長,我叫鳳宵。」
山鵑高中!
「今天到貴校來是希望水夏同學能夠進入敝校就讀。」
「哎呀呀!那真是太榮幸了!對吧!水夏同學?」
為什麼……是我?
難道說……
山鵑高中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私立名校,每年都會培育出學術及體育方面的優秀人才。
兩位校長一齊看向我,似是希望看到驚訝、興奮,又或只是想觀察我聽到這件事情後的反應。
「請問……您是不是誤會了?我……我根本沒有進入貴校的資格。」
除了培養那些人才,山鵑高中還培養了另一群優秀的劍士──「夜鷹」。他們的學業成績不需要特別優秀,也不必通過一般的入學測驗,只要願意接受嚴苛的訓練並成為劍士,這所學校便會無條件招收。
「水夏同學,妳說這是什麼話?」
「就是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妳應該高興才對呀!校長都不知道原來妳這麼厲害呢!哈哈哈!」
校長和班導師一臉困惑的看向我,以類似怪罪的口氣說著。我看著鳳校長,雖然驚訝,但心裡卻充滿無盡的害怕與恐懼。
鳳校長拿出一個很大的信封遞給了我,「這是敝校的推薦信,裡面有敝校的資料。」我伸手想將信接過,但不住顫抖的雙手卻不聽使喚。
她將信封塞入我手裡,微笑著說道:「水夏同學,希望妳能接受我們的邀約。」
每次想到那天的事,我就覺得很不可思議。那時的我恐怕無法想像自己竟會穿上那所學校的制服,拿著入學通知單,往那所學校的方向走去……
那天回家後,我將鳳校長給的信交給姐姐,並將早上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山鵑!」她的表情突地變得嚴肅,「那不是那所專門培育劍士的學校嗎?難道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了?」
「這個……我不太清楚……」
「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說不知道!」她用力地將信封放到桌上,瞪大了眼對著我吼道:「妳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現在的狀況!要是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事,那麼入學就只是個謊子。他們可能是想找機會跟蹤妳然後殺了妳,也有可能找到這裡把大家都殺掉,或者是把妳抓去做實驗,又或者是……」
姐姐平時是個有點文靜卻調皮的人,講話的口氣雖然溫和卻有些俏皮。身為姐姐,她有時會有些囉嗦,對於犯錯的孩子也會稍微責備,但她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那麼激動過。
我知道她說這些話都是為了我好,但像這樣挨她的罵讓我有點生氣,畢竟我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能任憑那些話語穿過耳膜。不過我也認為他們讓我入學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
終於,我們把信拆開,裡頭附著學校簡介、入學通知單、個人資料表(開學當天繳交)、以及一封小巧的信。
信的內容似乎是鳳校長親手寫的,字體很工整漂亮,上面寫道:
水夏同學:
很榮幸能夠見到妳,希望能有機會讓我們更加了解彼此。請妳不用擔心,我們不會傷害妳和妳的家人,只希望妳能進入敝校就學。
鳳宵
「妳看,我就說吧!」姐姐看完這封信的正文後叫道:「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了,要妳入學一定有什麼目的!」我呆看著信,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很奇怪,但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房門被「碰!」的一聲用力推開,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
「連!我不是說過進別人房間前要敲門嗎?」
「我早就敲了!拜託妳別老是這麼囉嗦好嗎?有夠煩的!而且今天是怎樣,講話這麼大聲?」他看了看我繼續說道:「我說姐,都已經快十二點了,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出門?」
我用冷淡的口氣回道:「好了啦!別老是給姐姐添麻煩,知道嗎?」
「知道了啦!每次都這樣。」他一面低估著,一面不情願地向姐姐道歉,姐姐只是擺著一張臭臉沒有回話。
連的聲音停頓了一會,他抓了抓頭,微微嘆了口氣。
「那個……」連走到我身旁說道:「妳今天是……怎麼了?很少看妳那麼晚還沒出門,而……而且妳今天感覺有點恐怖。呃,還有……」他壓低聲音說道:「旁邊那個老太婆,不對,姐姐今天是怎麼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好不容易說完幾句話,看他緊張的摸樣,大概有認真在反省。
「連,你看看這個。」我把那封小巧的信遞給他,「這是我今天拿到的,」
「不會吧!」他看著信大叫道:「這誰給你的?情書嗎?對方是誰?長什麼樣子?」
「連,你先冷靜一下!」
「家住哪裡?我現在就去找他!」他越說越激動,完全沒聽到我說的話。
「好了,別動不動就要找人打架。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這是山鵑高中的校長給我的。」
「什麼!」聽完這句話,他變得比剛才更不受控制,整張臉都要漲紅了。
「真是的,你到底聽不聽我說話!你先看看這封信。」我實在受不了一直讓這種高漲的情緒燃燒,不管是連還是姐姐。
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將信展開,看完信後,他恢復平時理性冷靜的摸樣。
「這下不好了。」
「怎麼說?」姐姐接口道:「你看出什麼線索嗎?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她雖然稍微恢復了平靜,卻仍能感受到她內心的不安。
「姐已經被他們盯上了,大概一個月,不,或許已經有半年以上了。」
「你怎麼知道?」我和姐姐都驚訝地望著他。
我從來沒有被監視的感覺,也沒遇過類似劍士的人,更別說上學或回家時被人跟蹤。雖然我對周遭環境的敏銳度不如他們,但如果只是跟蹤,我認為自己有能力察覺。
「妳們想想,要不是有人發現這裡的事情後跟蹤姐並且將這些事向上頭報告,他們怎麼可能找得到妳讀的國中?又怎麼有辦法給妳這封信?」
「的確有道理,可是……」姐姐雙手托著下巴,似乎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
「不過放心,」連將信放到桌上後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他們說不會傷害我們,我想應該是真的。要是他們真的想動手,依姐的戰鬥能力根本就不需要耍這種花招。」
「什麼嘛!」雖然我的確沒有像連那樣好的戰鬥力,但每次被他這麼說心裡都覺得不太愉快。
但他說的確實沒錯。
要是他們真的想對我不利,根本沒必要用這麼麻煩的方式;若他們想對這些孩子下手,也只要找到這裡便行了,況且他們可能早就發現這裡了。
連吐了吐舌道:「何況這裡還有一張保證書。」
「咦?」我和姐姐一齊驚道:「你從哪裡拿來的,剛才我完全沒發現。」姐姐瞪大了眼問。
「真是的!妳們兩個就是這麼粗心,這張紙就只是以比較巧妙的方式夾在信紙間的縫隙。」他一邊說一邊把紙條塞回他說的夾層中。
「是是是~我們就是這麼粗心。」姐姐對連吐了吐舌頭,臉上也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
他一面抽出紙條一面說道:「上面寫著他們的校規,妳們拿去看看。」
我接過紙條,其中一條規則這麼寫著:
校內師生即使在晝時發現疑似目標之對象,亦不可與之相鬥或致其傷亡,且師生間不得互相傷害,無論對方身份為何。
其中的這條規定看上去特別奇怪。「也就是說,」連解釋道:「要是姐進入他們學校,他們就不會而且不能傷害妳,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件好事。」
「的確,但總覺得哪裡不對,他們為什麼要訂這樣的規定,不覺得很奇怪嗎?」姐姐將信接了過去,仔細地閱讀每一條規則。
「是很不尋常沒錯,這當然也可能只是騙術,但我覺得他們沒必要這麼做,我想這背後應該有什麼理由。」他低著頭苦思著,但似乎也沒什麼頭緒。
連在我遇過的人之中算是很理性聰明的一個,時常能看出事情的另一面,但他暴躁的性格卻時常讓自己陷入麻煩。
那天到那座山時已經超過凌晨三點,這時間那些鬼也差不多躲起來了。
一般而言,鬼大概都在晚上十點到凌晨三點間出沒,那段時間陽光最弱,對他們而言再好不過,但也有些例外,比如陽光照射不到的室內,對他們而言就能不受時間限制地自由行動。
我稍微巡視松林附近的山洞,月亮早已隱沒在地平線的盡頭。
就在我巡查完畢準備回家時,從松樹後方衝出了一隻鬼。我試著和他交談,問他記不記得從前的事,但他完全沒有回應,只是不斷朝我做出機械式的攻擊。從他的體型看來,是一個四、五歲的男孩。
我使出催眠術,但他的行動卻完全沒有減慢,對我說的話依然沒有反應,也不見他的動作中有任何後悔的氣息。
我想他已經死了。
雖然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也只能使出法術限制他的行動,等待旭日初升將他化為塵埃。但就在我將困住他的瞬間,他的身體迅速扭曲,動作像是被人操控一般,將自己的手腳扭斷。我迅速將法術收回,同時耳邊傳來一股不協調的氣流,我才剛想轉身察看,身體卻已被奇怪的絲線纏住。
那些絲線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黏黏的又有點沉重,我回頭看向那男孩,他的手腳上果然也被類似的絲線纏住。
我想盡辦法脫身,但只要反抗,線便纏得更緊,而且逐漸拉扯我的雙手,往外不斷地延伸。
突地一聲怪笑從身旁的松樹上傳來,我抬頭一看,一隻鬼倒掛在離地數公尺的樹枝上,露出一排尖牙冷笑著望向我,手上抓著數十條絲線,不停地拉扯、扭轉、收緊,很快地,那孩子的身體被撕扯成好幾塊。
在我努力想掙脫束縛的同時,我悄悄地在那隻鬼的四周用法術畫出結界。
我畫出的結界具有保護及限制的作用,若裡頭困住的是鬼,他的法術便會失去效用,不過完成結界需要一些時間。
就在結界即將完成時,被那隻鬼發現了。他以很快的速度盪上樹枝,將幾條線用力的扯回去,同時右肩傳來一震撕裂般的陣痛,右手大概已經被他扯斷。只見他迅速從樹枝躍起,揮出三條絲線朝我迎面擊下,我趕緊向後躍了一大步,但身子尚未著地,左側又削來幾條絲線,我只得趕緊用法術變出一把水劍將其斬斷。
「哎呀!妳這小丫頭看來有點難對付呢!」他落在離我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冷笑著繼續扯動手上的絲線,我也趕緊切斷身上的絲線,看向他朝我揮出的細線,揮動手上的劍將其一一斬落,但數不清的線卻不停地朝我削來,我也漸漸感到吃力,左腳和右肩被線削過,鮮血不住地湧出。
「嘻嘻!看來妳也很快就會成為我的人偶了!再過不久,我的絲線就會將妳的身體切斷,然後捆住妳的手腳。」他用很尖的聲音說著,「而且妳剛剛想用來封住我行動的法術也已經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使用了,依妳這點實力,嘻嘻!」他一邊說著,手上的線變得更多,速度也變得更快,一條條絲線直朝我襲來,肩上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身體也逐漸感到疲憊。
「唉呀呀~丫頭,妳難道不是鬼嚒?」他斜著身體對我冷冷地笑,「沒想到妳連這點傷也沒辦法自己恢復,看來比我想的還弱呢!妳到底有沒有乖乖吃人啊?和剛才那小傢伙一樣!我說你們,要是不想活了那就早點說,我會成全你們的!」他將手上所有的絲線一齊收緊,「嘻嘻!我也已經玩夠了,去死吧!丫頭!」
他這次的攻擊威力比剛才更強更快,線籠罩我的全身,沒有絲毫空隙能夠脫身。我知道自己沒辦法一口氣接下所有攻擊,也沒有足夠時間啟動結界。
看來就像連說的,我根本沒有足夠的實力讓他們費這番功夫,就連一隻普通的小鬼也打不倒,要是遇到劍士,恐怕連喘息的餘地也沒有。
突地眼前一黑,眼前一片白霧飄過,身旁的線忽地消失,朦朧中只聽見一聲淒厲的慘叫。當我回神時,眼前立著一個人影,我清楚地看見那人的右手上握著一把輕盈的劍,從他身影的縫隙中,我望見那隻鬼倒在地上,身體逐漸化成了灰。
那人將劍收好,伸出左手按住我的右肩,傷口處的血被止住,身上其他地方的血也一起止住了。
不對!這怎麼可能!
他很明顯是一名劍士,也確實殺死了那隻鬼,但他卻把劍收起,甚至還幫我止了血。
難道……就是他嗎?知道我們的事的人?
但很快地,一股奇異的感覺籠罩全身,我忽地察覺到,這個人不僅幫我止血,身上的傷口也逐漸癒合。
不、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不可能!不可能!
「修復」是一種必須花費很多精力的能力。一般而言鬼多是自行修復,很少有人擁有替他人治療的能力,在我認識的人之中,也只有連和哥哥有這樣的力量。但這也不可能是我自己的身體在復原,因為這種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大部分的鬼都擁有自行治癒傷口的能力,但就如同那隻鬼所說,鬼只要一段時間不吃人就會全身無力,也無法使身上的傷口復原,嚴重的話甚至會死亡。不過這些現象只適用在受到「詛咒」的鬼身上,只要能解除詛咒,不但能保有原本強大的能力,也能適應陽光,並對杜鵑產生抵抗力。
但我,打從一開始就不具有自我修復的能力。
眼前的人比我高上許多,大約一百八十公分左右,我抬頭想看清楚他的長相,卻被他用右手壓住了頭。他手掌觸及身體的瞬間,一股溫暖的氣息籠罩全身,雖然害怕,身體也從未停止顫抖,但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感受過,溫暖卻又帶著些許刺痛,是種很模糊的感覺。
大約過了十分鐘,身上的傷口幾乎痊癒了,他緩緩鬆開左手,但另一隻手仍然輕輕地壓著我的頭。
「那個……請問!」我開口想詢問他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不殺我?但他卻伸手按住我的嘴。我被嚇了一大跳,身體抖了一下,我微微聽到「噗!」的一聲笑,但四周很快又變回那可怕的寂靜。
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移開放在我頭上的手,我不敢抬頭看他,但他卻仍站在我面前沒有離開。我終於還是壓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緩緩地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他臉上帶著一個狐狸面具,完全看不出長相,但卻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
「請問……你!」我才一開口,他又將手按在我的唇上,我不敢再說話,只能靜靜地望著他。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東方地平線微微發出亮光,我們仍佇立在松樹間。我望向那刺眼的光芒,眼睛感到有些刺痛。
「妳為什麼不逃走?要是繼續待在這裡,連妳也會消失的。」
我瞪大了眼,卻還是不敢說話。
難道他真的沒打算殺我嗎?難道他不是劍士嗎?但為什麼?為什麼呢?
「快走吧。」他話一說完便轉過身去,我還來不及將那些悶在心裡許久的疑問解開,他卻早已消失在朦朧的晨光中,毫無痕跡。
很快地,漫長的暑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