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之時,先端詳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畢竟教科書上沒有教。
返鄉起手式
收入,大概是所有返鄉青年皆無可迴避的話題,無論你是做文化保存、環境保育還是社區營造,皆無法避開不談「經濟」的問題。只不過在談論之時,往往有許多先入為主的觀念運作著,返鄉的人們往往不假思索地將自身置入特定劇本,你很難想像哪個返鄉者沒有使用產業沒落人口外流的語彙,因此創造就業機會凝聚地方繁榮,彷彿成了每個鄉村的標準課題。然事實是如此嗎?
具體來說,若把日本小鎮因人口外移而近乎滅村的想像帶至我所成長的小鎮,那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要說小鎮的生活一陳不變、發展停滯、缺乏商機大致上都能理解,但顯然不是產業與青年外移的結果,木材、水泥、玻璃等傳統產業固然隨著全球化而外移,但小鎮仍因鄰近全台灣經濟產值最高的產業園區,獲得相對充足的就業機會(儘管單一),蓬勃的房地產也顯示留住移入的人也不少。在人口充足的小鎮,這種缺乏青年的感官問題,比想像中更複雜。
幸好回到鄉村這件事,很容易便落入人類學的專業陷阱,畢竟在知識的專業與積累上,應該沒有一個學科比人類學更在意鄉村的發展脈絡與人情世故。即使返鄉者一開始提出許多衍伸自我內在宇宙的洞見,但很快地便能因其田野調查的姿態,開始掌握脈絡的複雜性,使其再次被詢問地方未來之時,稍作遲疑地回答。
任何在地方生活一段時間的人都會告訴你,關鍵總是出在那些無法明說問題。
觀光優先
某日,在地方創生的場合,我習以為常地聽著期待小鎮觀光化的論述,台上談論著失敗收場的觀光園區,腦海赫然想起一旁仕紳化的住宅區,兩相對比下,驚覺過去習以為常的「觀光—文化—地方創生」論述,在此顯得有些弔詭。
發展觀光固然可以是一個好的方向,例如能夠讓農村被看見、帶來消費、環境文化倡議等等,但是不是每個投入「創生」的地方都能透過觀光解決其問題,那就不一定了,有些地方缺錢、有些地方缺人、有些地方缺的是一些關懷。於此同時,我們總把觀光想的太樂觀了,並非每個地方都能擁有充足的觀光資源,況且觀光也會帶來許多需要解決的問題,如租金、大型資本對當地的排擠。我能想像觀光帶來最大的益處,便是在互為主體的狀態下提升地方認同的強度。
確實,對許多農村而言,觀光所帶來的工作機會並創造收入是必要的,對很文化產業來說,觀光是能兼顧文化與收入的方式。但對我所生活的小鎮而言,未必能觸及地方問題的核心。
文化觀光或許無法解決小鎮的問題
至於什麼事情對於我所生活的小鎮至關重要,什麼是小鎮的「問題」,我倒是沒有太深刻的洞見,但是相比於「發展觀光」所能解決的問題,顯然不是同一件事情。
在產業轉移之際,小鎮沒有被遺棄,僅是從傳統產業的中心,成為科技產業的衛星城鎮,工作機會未曾大幅度的消失。縱然有些人至外地發展,但也不少年輕家庭至此置產,倒是沒有嚴重的人口老化問題。相比於如何吸引外地人,對小鎮居民而言,人們為什麼不願意在小鎮展開生活,反而是更嚴肅的問題。生活,意味著居民願意在居住地消費、讓孩子在居住地受教育、夕陽時分願意在居住地附近走走,而非僅僅是將戶籍落在此,出門便駛上連結城市的高速公路。
我可以說,這倒不是什麼獨特的的問題,而是全球化後,工業衛星城鎮普遍面臨的問題,失業率不高、有龐大的中產階級、人口老化問題也不大。若收入並不是小鎮所面臨最為棘手的問題,透過觀光所招引來的外地資源,或許不至於成為地方創生的主要議題。
相較於近乎滅村的地方,小鎮的問題並不大,至少人還在。
觀光空間還是生活空間
文化內容應作為居民生活的共同背景,未必要是休閒消費的標地,我對於各地努力挖掘觀光「資源」這件事,倒是挺悲觀的。人文風景我們可以說個好故事,但自然風光就有極大的先天限制。
說句實在地,我是有點厭倦觀光背後所乘載的「人進來、發大財」簡單邏輯,我無意將所有邀請人自異地來到鄉村的行程都歸類在觀光,但諸多實踐指涉的對象,往往是以外地人為主。在這地方期待自身被看見的渴望中,觀光消費的邏輯大量的被植入各種價值實踐,也許是以極為吃力的方式,召喚城市的人們來此踏點,真正創造的連結並不多。在我居住的小鎮,更常見的是觀光成為地方的問題,氾濫的露營地、失敗的觀光園區。更直接的例子,便是那些社區總體營造所生產出的特色老街,內灣北埔老街如每逢假日人山人海,但有多少地在地人真正參與了觀光經濟,而為什麼生活在這些地方的人仍是在煩惱「創生」的議題。顯然,人近來發大財,並未能觸及議題的核心。
小鎮需要觀光嗎?我想有比休閒、比外地人更需要聚焦的對象與場域。如果要我提出議程,我想讓這座小鎮適宜人居應該比適宜觀光更為重要吧。擁有龐大的中產階級的小鎮,或許最該做的事或許是邀請他們建立鄰里生活,找到喜歡散步的地點、喜歡吃飯的餐廳、找到孩童安全成長的場所。
應該沒有人喜歡生活在觀光區吧!?
重新診斷這座小鎮,作為不斷有新人口移入的城市,原居民與移居新興住宅區居民的隔閡成為問題,彼此在文化傳統、社會連結、消費生活甚至是孩子教育,無一疊合,彼此彷彿不生活在一起。天天造訪傳統市場的原居民與在超市吹冷氣的新移民;騎摩托車在路上閒晃的原居民與出門便史上快速路的新移民;貪戀傳統美食的原居民與追求摘星的新移民。
說得太多了,彼此之間的差異或許沒有如此涇渭分明。
只是想提醒,對觀光的癡戀,導致我們將訴求的對象聚焦在「趁假日來此休閒的外來者」,一不小心便忽略了「在地方生活的本地人」,畢竟假日休閒/本地生活、外來者/本地人的「需求」並不一致,觀光與生活也不是同一件事。
深層的發現
從社區總體營造到地方創生時期(容我將此過程簡化為兩個概念),我們總是善於透過他方的經驗想像自身所處的地方,急於移植他人成功的實作方法(滿地的藝術季),而鮮少細緻的整理地方獨特的條件,將其內化實踐。當然是因日本的人口經濟發展早了我們數十年,擁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經驗,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該效仿其形式(在人人買張機票便道日本的時代,粗糙的模仿顯得有點可笑),而應該參考其精神與經驗,轉化致我們所身處的脈絡重新伸張。
在我成長的小鎮,人口的組成是不斷變化的,有拓墾而至的客家人、有向城市謀職的原住民、遠嫁而來的新移民、更有買屋置產的新興中產,當中族群、階級的關係是複雜的。如此複雜的人與文化要如何在同一空間中生活,需要被好好的認識與理解與納入。在此,良好的教育體制、設計良好的公園、適合散步的步道比吸引觀光客來消費的設施都為來的迫切。
後話
幸好,只要細心品味,正如我,返鄉者仍會在方法移植的過程中,促成對於地方更深入的認識,不過就顯得有些拐彎抹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