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很久,檢討自己不知道多少次,後來想想還是把這經驗寫出來。老實說,紀錄傷痛並不是件很舒服的事,我休息了兩個月後,現在有力氣寫出來。
我本來是預計中秋節植入的,但是遇到公司的Kick-off,我需要上台簡報。我不想拖、於是我提前到8/12。
出發前要做子宮內膜的檢查,馬醫生說我的狀況應該不用做ERA,叫我省下來這個錢。畢竟做一次ERA花費要4萬多,她覺得可以省就省。我問馬醫生要不要做免疫,她問我之前有沒有過敏。我回答沒有。他說那應該不用,如果之前沒有過敏,應該不會trigger免疫。
於是,我跳過了免疫檢測。
我忘記了我一直都有氣管過敏,然後,曬太陽超過20分鐘,我會起疹子,聽說這叫陽光過敏。醫生在問的時候真的太快了,我搞不清楚我是不是透過回答來催眠我自己,其實我有過敏的,但我回答沒有。
我知道內膜的黃金數字是1.0~1.2公分,但我這次怎麼養,都只有0.7~0.8公分。基本上過0.7公分,美國就會收件了。但台灣醫生覺得這是低標,馬醫生希望我可以更好。她開了威而鋼跟精氨酸,這兩種藥都是加速血液循環,她希望做最後一波衝刺,然後,她提了幾次叫我要運動。
我有運動。但我運動的心態比較是做功課,跟專注在自身身上的那種心流般地動是不一樣的。我捏捏我的肚子,還是有一小圈肥肉掛在肚皮上,我知道自己可以再更好,只是在那一刻,我已經不想再這麼push我自己。
衝刺到最後一刻,我已經累了。
2022/8/3(週三),我下午又去看了一次馬醫生,我看診的時候肚子怪怪的,我跟醫生說我人不太舒服,我在診療間靠著桌子,醫生說什麼我已經聽不太下去了,我腦袋一陣陣空白,我只記得我重複跟醫生說我很不舒服。接下來的對話都是我太太跟醫生在對話。半夜11點多,我肚子劇烈疼痛。我躺不下去、但又怕吵到我太太,我用瑜伽的嬰兒式來緩解,就這樣不停地變換姿勢,我熬到了天亮。
天亮後我跟我太太說腹痛的情況,她嚇了一跳,我們都想不出為什麼會腹痛。難道是那些賀爾蒙的藥嗎?但我怎麼查,那些藥影響的都是激素,跟腹痛看起來沒有什麼關聯性。我沒有什麼胃口,幾乎什麼都沒吃。我掛了國泰肝膽腸胃科,醫生問了我的情況,也做了觸診。他說他查不到原因,沒有任何X光或是侵入式檢查,他沒有東西判斷。我跟他說我要去美國植入,我一定要找到病因。醫生突然生氣起來,說什麼美國的事他沒辦法負責。我心想,我也沒要你負責啊!但我就是腹痛,腹痛到內科檢查,我認為是很直覺的判斷。
到了晚上11點,我的肚子又痛了起來,這次我太太說,10分鐘後你還是腹痛,我們立刻去國泰急診。我等不到10分鐘,我跟我太太說,我們現在就去。
可能因為疫情的關係,國泰急診人數並不多,我前面只有一個人。我在診間外等醫生,因為腹痛、我沒有辦法坐直,只能把頭埋在膝蓋窩裡。雖然只有等20分鐘,但我真的是一刻都不能忍。一個年輕的女醫生叫了叫我,我跟她說了我的情況:昨天是上腹痛、今天是下腹痛。她問了位置,我指給她看。然後我抽了血,醫生說要等抽血的結果才知道有沒有發炎。我在看診的時候,真的痛到無法思考,我跟醫生要了張床,醫生想了想,除了給床外,她開了最強的止痛劑給我。
如果疼痛指數是1~10,我的腹痛是9分,那一針止痛劑,直接痛到12分。
護士其實有先幫我做心理建設,這針會痛喔!我當時已經說不出話,我心想,再怎麼痛都不會有我現在痛。我錯了!針打下去的那一刻,連人生跑馬燈都是空白了,我的人生沒有過去和未來,那針痛到我只能感受當下。
每一秒鐘都是龜速前進,我的世界變成慢動作。
過了1個小時後,止痛藥慢慢開始發揮效用。我太太一直在床邊陪我。
我跟她說:你先回家吧!
她說我回家誰顧你?!
我說,我現在的情況還好,醫生護士都在,你先回家休息,真的需要你的時候我再找你。
她說,那我等你安排到病床我再離開。
半夜2點,PCR結果出來:陰性。我可以進去睡了。我讓我太太離開,生病一個人來就好了,另一個陪著只是耗損更多資源。我希望她回家好好睡、好好休息。
半夜3點,抽血的結果也出來了,沒有發炎!所有指數都正常。
那到底發生什麼事?這會不會影響我下週的植入?我心裡納悶著。
半夜4點,我去做了X光和斷層。肝和盲腸沒有什麼異常的浮腫,膽的部分醫生說有一塊類似是息肉的部分,但應該不影響。指數上面看起來,膽也沒問題。他說:他不知道原因。他又問我痛不痛,我說不痛。他說:你剛剛打了那麼強的止痛,不管哪邊有問題,現在都不痛了。
他也查不出原因,他問我要不要再住院一天。
我要住!我說。
我跟醫生說,我下週就要去美國做試管植入,如果台灣沒查出來,在美國又發作起來,醫藥費可能是百萬起跳。醫生感覺到我的壓力,但他找不出病因,只能說再觀察。
週五,我還是沒有什麼胃口。一整天下來,我只有勉強自己喝了一個馬克杯的水。這樣的營養素當然遠遠不夠,我很阿Q地安慰自己,之前說要減肥,現在就是減肥的時候了。從週三到週五,我幾乎是斷食三天了。
一點胃口都沒有。
週六,我覺得身體應該已經好了。我跟醫生說,我應該可以,沒什麼問題了。
醫生放我出來,跟我說一有問題就立刻回醫院。
週日深夜,我還是腹痛,這次沒有痛得那麼厲害,但在安靜的公寓裡,好像一切的感知都被放大,我還是感覺好痛好痛。
週一,我回國泰另一個肝膽腸胃科的醫生。上週四那個醫生太老了,我覺得老醫生可能都有點油條了。年輕的可能比較願意多花些時間來找問題。我做了胃鏡,胃很健康,基本上可以排除。年輕醫生開給我腸炎的藥,他覺得腹痛位置跑來跑去實在太不尋常了。他科普我內臟器官的位置,也跟我解釋他是怎麼做排除的,我半信半疑,將就著離開。
週二,我去禾馨掛內科。禾馨是個做試管很有名的診所,內科院長是膽跟胰臟比較有名的。我唯一還沒做的就是內視鏡超音波。內視鏡超音波是把內視鏡從胃進去,探照後面的胰臟跟膽。國泰要排隊真的太久,我週五就要出國,直接自費到禾馨做比較快。
週三做完內視鏡超音波,我的胰臟沒事,很健康。膽的那個息肉醫生也照了,他說應該不是結石,是息肉。結石會滾動,但息肉不會。他把我的身體轉了轉,那個息肉一直都沒有動,他判斷這是息肉。禾馨貴是貴,但看診給的時間還是蠻充裕的,我跟醫生討論了我這兩天的飲食排泄,突然我提到我排出了一些透明的黏液,他說:那你一定是腸的問題,通常是腸發炎才會排出黏液。
我心想,該不會是週一晚上的琴床把壞東西震出來了?!難道真的有內功這種東西。後來又想想,週一我還有吃國泰給的治腸炎的藥,國泰醫生應該還是比琴床威。
花了1萬5做了內視鏡超音波,可以確定的是我就是腸炎。
至於為什麼沒有發炎反應,不知道。
週三晚上,我拖著病弱的身體去看馬醫生。馬醫生看我身體狀況不太好,她問我要不要繼續植入?我跟馬醫生說,我已經準備這麼久了,可以去的話我想去。我在講話的當下,我心裡面是有點猶豫的,在另一個媽媽寶寶群組,裡面的版主講了一百萬次:
身體不好不要植入,不要浪費寶貴的胚胎。
我現在就是標準的身體不好,但我還是想試試植入。
我問馬醫生要植入哪一顆?我有一個Day 6_4BC和另一顆Day 7_4BB的胚胎。
馬醫生說,她會建議用Day 6_4BC的胚胎。除了胚胎等級之外,成長速度也是個非常重要的指標。她說用發展得比較快的,其實也意味著它在子宮裡也會長得快。我問她一次要植入幾顆?她說,一次一顆。
回到家後,我傳訊息問美國Labryo的胚胎師,她建議怎麼植入?
她說,她建議兩顆都植,她說,這兩顆胚胎很有可能最後只會有一胎。如果一定要二選一,她建議用Day 7_4BB的。
嗯......,很好!美國診所跟台灣診所的建議截然不同。考量到我身體的情況,我決定一次一顆,然後,我決定聽美國的,用Day 7_4BB的。
我心裡面其實是沒有把握的,我在愛群診間的時候就已經被護士強烈鼓勵了一番。她覺得我整個感覺太喪志了,既然要出去,就是要抱著我會成的心態。連孕母都覺得不成,那寶寶當然不會留下來。
護士叫我要有信心。
但我對自己的身體,在那個當下,我真的沒什麼信心。
我只知道我要去。
週五,我太太跟我姐跟我、三個人出發到美國。
Labryo在LA New Port Beach的高級地段,那裡太貴了,我們決定住車程約20分鐘的Orange(橘郡)。Orange有比較多的air B&B,我太太選了間我特滿意的、有全套廚房、安靜、通風、採光、視野都好的B&B。這間價格算可以,整體來說我非常滿意。一落地隔天8點我就去Labryo準備植入,胚胎師有點意外,她說我來得太早了。可能時程上面沒講清楚吧!我心想。
是不是要抽血驗黃體?我問。
你上飛機前才驗黃體,吳醫生說不用再驗了。胚胎師回應。
我心裡面覺得怪怪的,但又說不出來是什麼。我跟我太太、我姐三人在旁邊吃了美式早餐,10點回去。
中間在核對解凍的胚胎的時候發生了些小插曲,在診療室裡面等待了2小時,12點的時候進去植入。
植入是沒有打麻醉的,我畢竟是同志,沒有太多異物進入的經驗。我從台灣自己帶了鴨嘴過去,吳醫生看了一下,他說這個小號的鴨嘴會阻擋他的視線,他沒有辦法用,但他會盡量溫柔地幫我植入。
植入很不舒服,但透過正念可以有效緩解。我太太跟我姐在旁邊一直鼓勵我,握著我跟拍我的肩膀,我看著螢幕,想辦法跟醫生同頻,怎麼忍過來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專注在螢幕上醫生的動作,好像沒那麼痛。
植入大概就是十來分鐘結束吧!最難忍受的就是醫生在找角度,鴨嘴摩擦到外陰部的時候。
診所要求要坐輪椅回到休息區,我覺得沒必要,但診所規定如此。
我坐起身來,自己走到輪椅坐下來,然後被推到只有二十來秒就會到的休息室,躺了大概30分鐘,然後我跟我太太、我姐三人離開。
想想也真夠瘋狂,週五的飛機、一下飛機後隔天就植入。
我們的機票是植入後Day 5飛回台灣,因為B&B住宿銜接的問題,中間要換一間。吃黃體讓我感到疲累、很想睡。另外,也讓我開始便秘。我在上廁所的時候用力,突然間想到這會不會對胚胎不好,然後我傳訊問診所。還真的便秘會造成腹腔壓力,需要避免。她給了我一個軟便劑的名字,叫我去藥局買。我跟我太太、我姐三人立刻去,剛好要買孕婦維他命,一併買一買。
美國的維他命真的太便宜了,動不動還有買一送一的折扣,難怪iHerb生意做得起來。在逛藥局的時候,意外看到有不含碘的孕婦維他命,這對於有甲亢的我來說,真的是一場及時雨。孕婦維他命通常都會含碘,這款讓我省了配營養品的時間。
我太太買了一包驗孕棒,18美金5隻。她說我們隔離的時候可以來驗看看。
我點點頭,心裡有點忐忑。
接下來在美國,我過著跟台灣一樣的時間。白天睡、半夜起來。起來睡不著就查便秘的文章,然後也查孕婦的文章。我很緊張我身體的情況,網友都說要放鬆,但那個當下,在一個陌生的環境,我不知道要怎麼放鬆。
植入後第5天早上,我主動回到Labryo驗黃體跟甲狀腺。傍晚的時候Labryo打電話過來,他說我的黃體不夠,只有17。我嚇了一跳,黃體不夠會讓月經來,胚胎會被土石流崩掉。
她說你口服的藥可以再多吃一倍,早中晚改成2顆。
我說:我現在已經是2顆了。
她說:你給我的資料上不是這樣寫的。
我說:我出發前一週進急診,後來太累沒有更新上去。我很確定我現在口服藥是早中晚2顆。
她說:你等我一下,我問一下醫生。
半小時後,診所叫我改用塞劑。很好,我當初還真的有問愛群要不要帶塞劑跟油針,愛群都說不用。結果現在真的要用到了。
因為我手上沒有藥,診所叫我打車去他們配合的藥局領藥。
一樣的快孕隆塞劑,台灣一隻200多塊台幣,美國一隻1200元台幣,價差6倍。
但我一定要用,現在就要。就算貴,也只好買了。
我買了五隻,夠讓我頂到回台。
回台我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多請一週的假。
我回到蘆洲老家,那裡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窗外的藍天,落地窗隔著陽台可以看到三顆大大的椰子樹,上面常常有白頭翁在嘰嘰喳喳飛來飛去。如果說要穩定心情,蘆洲是最好的地方,最能夠讓我放鬆。
我睡不著。
自從驗孕之後,我睡不著。
回台隔離後第二天,我忍不住驗孕。植入後第7天,應該Beta HCG要有了,我想說來驗一下。
一條線,我的心涼了。
難道是太慢嗎?中間有什麼我可以做的?我查了無數文章,思考自己身體跟胚胎的情況。我很想很想衝去診所,但隔離要等3+4,落地當天不算,要等到第三天檢測陰性才能去診所。
難道我這次沒有嗎?我腦袋有點暈眩,食慾不振。
我還是每天盡量讓自己攝取多一些的蛋白質。唯一的好消息是便秘好了,果然便秘也跟地域飲食有關。在美國人生地不熟、又買不到蔬菜,真的很容易便秘。
植入後第9天,我衝到愛群。
馬醫生看到我的時候嚇一跳,她說你不是還在隔離嗎?我說,對啊!我隔離3+4,現在過了第3天,我檢測陰性可以出來了。
抽血的結果,你的Beta HCG是22,你是有懷孕的。馬醫生說。
我拳頭握緊,這真是太大的鼓勵了。
但胚胎長的很慢,至少慢了一週。馬醫生繼續說。
我心沈了下去。
如果胚胎這兩天沒有成長,那這個胚胎很不樂觀。馬醫生下結論。
胚胎要長多快?什麼時候是我的停損點?我問。
馬醫生說:不用管它長多快,只要它萎縮,那基本上就是沒有了。
馬醫生看了一下我的數據,她說,你免疫有問題。另外,她又說,你的甲狀腺功能目前是低下的,你現在還有沒有在用藥?我說有,我還有在吃僕樂彼,一天一顆,是你出國前叫我用的藥量。
她說,僕樂彼的藥可能要跟你內分泌的醫生討論一下。
我說,我等等就去。
週五,當天下午我衝到汐止國泰。我看了這醫生已經看10年了,他很清楚我的情況。醫生聽到我的情況,她說這胚胎不要留了,長得慢的胚胎、到後期發育也有高概率不會好。我跟醫生說:醫生,我花了一年,100萬弄出兩顆胚胎,一顆胚胎就是50萬,如果可以救,我要救。另外,我要42了,也沒多少個一年了。如果今年沒有,接下來只是更難。
國泰醫生態度緩和下來,她說,你先停藥。第一孕期其實是可以亢進的,寶寶要甲狀腺、你也要甲狀腺,你的甲狀腺被寶寶拿走,所以你反而變低下。第二孕期跟第三孕期又是不一樣的情況,所以你要一直回來讓我檢測。
我看完國泰立刻衝回愛群搞免疫,愛群說要幫我做IVIG,那是一種免疫蛋白。簡單來說就是把身體的免疫力降低,讓母體不要攻擊胚胎。IVIG要用點滴的方式慢慢地注入、洗掉身體的免疫力。我就這樣在愛群打了6小時的點滴,打到診所關門,我跟護士一起離開。
隔天,我又回到愛群馬醫生這裡。抽血的結果,胚胎開始萎縮。
Beta HCG從22降到17。
我不意外。我查了很多很多很多文章,我知道胚胎的情況是很不樂觀的。
我問馬醫生,所以現在是要放棄了嗎?我還需要繼續吃藥嗎?
馬醫生說,通常他會讓病人多吃一週的藥,讓病人可以慢慢接受。
我說:要慢慢接受什麼?如果吃藥也不會變好,那就停藥。
我又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做一次療程?
馬醫生跟護士都愣住了,她們很意外我沒有任何情緒。
馬醫生看著我,她說:你真的要現在就開始嗎?
我說對,我時間很有限,我們趕快開始。
她說:你停藥之後大概一週內生理期就會來,因為是懷孕早期胚胎自然萎縮,所以就像是一般月經一樣,不需要做月子。
我不知道怎麼感受這深沈的哀傷。
我花了這麼多時間心血,把自己的免疫功能洗掉,不計代價就為了救那顆胚胎。
現在胚胎確定保不住,我不知道怎麼感受我的情緒。
好像我關門讓另一個我不能喊叫一樣,我不知道怎麼碰觸到她。
當晚,我拜託我太太,讓她幫我約之前的一個頌缽工作室。
那工作室燈光昏黃,有淡淡的精油的香氣。
整個房間是舒服的,我一進去,盤坐在地上,頌缽師問我,然後我講了講,接著看著牆壁開始哭。
彷彿是我的身體自己在哭,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無聲地吶喊。
這一切就這樣發生了,而我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