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記憶中,隔壁家有位國中姊姊叫阿如,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爸媽,也不曾聽她提起。據小時候所見,阿如一直都跟著姑姑生活,不過她的姑姑並不富有,甚至還有三個孩子要照顧。
有時我會跑去找他們家的孩子玩,不過每一次阿如都不會和我們一起玩,她永遠忙進忙出,不是在掃地,就是曬衣服。
阿如似乎不曾說過任何一句怨言,好像也從不怨天尤人,可是就連當時只有七八歲的我都看得出來,她的眼神永遠都帶著一股悲傷。她竭盡所能的堅強,穿梭在一間又一間的店面,一條又一條的大街小巷,不斷打工。
當時的自己還看不懂她眼裡的哀傷,覺得長大就是這樣,要去打工、存錢,但現在回看,阿如當時也才國中,壓根就不該承擔這些,她每天要做的事情,應該是寫作業、看看電視,或是談一場可愛的戀愛。
後來我家搬離了那個房區,離開後我聽說,阿如的父母因為販毒襲警,被判了很長一段刑期。再後來我,離開了城鎮到城市裡唸書,但我一直沒有忘記阿如,沒有忘記她眼中時不時閃過的委屈。她在我記憶中烙下的哀愁過於深刻。
某次假期返鄉,我在飲料店遇見了阿如,她在飲料店內搬倒飲料桶,進出內外場,正在備料。當時我心想,都過了這麼久,又戴著口罩,她應該不認得我了吧。
「是明柔嗎?」沒想到她竟然認出我了,她說,她覺得我改變很多,整個人說話方式和氣質都不一樣了。我們稍微寒暄了一會兒,我發現,她的眼裡已經沒有悲傷,但也沒有任何東西取而代之。
「我姑姑在我準備唸高中時過世了,雖然弟弟妹妹都大了,但還是需要人照顧,所以我後來沒讀書了,直接出來工作,讀書很辛苦對吧!」阿如把飲料拿給我的時候這樣說著。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她,只是笑笑地回覆:「謝謝,掰掰。」
這短暫的重逢讓我深思了很久。其實我跟這位阿如是同根生,我們都這住在城鎮中下階級的房區,她的身世或許坎坷,但我的家庭也不美滿,和她唯一不同的是,我對於命運的抗爭,得到了回應。我們從小都是一直和命運搏鬥的人,我們都想去更遠的地方,她曾在幫受傷的我擦藥時和我說,她想成為護士,然後擁有一個自己的醫護箱,於是我也和她分享,自己想考到城市裡的學校,離開這個無聊的小鎮。
「那我們一起加油,當護士的話,我也要到城市裡唸書,到時候我還能繼續幫妳擦藥喔!」
記憶中,我們都為了自己的志願,不斷的向前,即使遍體麟傷,不被看好,我們也拚著命的,想要逃離這個固定住我們的地方。但是命運的枷鎖,是如此死緊緊的牽制住我們,而更殘酷的是,命運可饒恕的名額只有一個。於是當初想一起逃跑的兩個女孩,有了截然不同的未來。
在這之前,我就算到了城市裡唸書,還是會因為自己的家庭掉淚,總喜歡問,為甚麼,為甚麼是我,不嫌疲憊的怨天尤人。可是那天,我明白,我夠幸運了,也不用再害怕了,因為我已經逃出來了,我必須握緊這僥倖的禮物,活得精彩。畢竟是阿如命運的固定,成就了我的展翅。
我一直都是這樣解釋我倆命運的分岔。
然而就在前幾天,我和阿如透過社群軟體連絡上了,她邀請我一起吃晚飯。到了她家,我才知道阿如已經生了孩子,是個女嬰,阿如都叫她妞妞。阿如一直都沒搬家,可是當天我不知為何在這從前不以為然的地方,得到了一種非常飽滿的感覺。看著強褓中的嬰孩,再看看阿如,我恍然發覺,自己曾經真是錯得離譜,什麼命運可饒恕的名額,什麼固定,什麼展翅,對命運的抗爭,才沒有所謂回應不回應。
再次看向阿如,她眼裡流露出來的幸福,身上散發出來的柔軟,我終於明白她才不是「未被饒恕」的那個女孩,而我也不是「被饒恕」的,我們一直都是一樣的。我也才明白,多少人還鄉都不一定衣錦了,哪裡有逃離原鄉才能過得更好的道理,且若要定義「更好」到底要使用哪個標準?
「來,妳抱抱她。」
看著自己懷裡的嬰兒,我想,若她未來厭倦了這裡,或在任何自認被命運丟棄的時刻,我會把這段故事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