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00

她再也沒有寫過信給她。

01

早上八點鐘的課，睡眼惺忪地快步走出宿舍，卻習慣性地在經過一排信箱時放緩腳步，瞄一眼自己那層宿舍的公用信箱，裡頭空空如也。

「也是，半夜哪來的郵差啊……」

自嘲般地笑笑，她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錶，然後跨上腳踏車向系館飆去。

折騰了一天，她在回宿舍前又經過那排信箱，拖著沉重的腳步一如既往翻了翻自己那層宿舍的公用信箱，裡頭躺了幾封信。

一封封取來看收信人的名字，如她所料，其中並沒有屬於她的信息。她無奈地笑笑，笑自己料事如神，也笑自己逐漸習慣成自然。

沉默地將那幾封信一封一封放入各宿舍房門上的小信箱，她總是順手當個愛心郵差，一方面這點小動作並不花她多少時間，另一方面，她仍然偷偷盼著，總有一天可以留一封信在手中帶回自己的房間。

02

「喏、這給妳。」

她將一封有點厚度的信遞到她面前，佯裝平靜的表情掩不住眼中洶湧的情緒。她愣了一下，捏了捏手中剛接下的信，輕輕拉起一抹淡淡微笑。

「謝謝。」她說。

而她瞅著她地笑容沒說什麼。或許吧，她們心底都明白她換上官方笑容的時間，同她失去笑容的時間一樣長。

所以對於雙方的變化，早就不用再爭執什麼了。

那是她寫給她的第一封信，一封絕交信。

文句間充斥著糾結與憤恨，控訴著她的一言一行，和很久以前的那次飯局。她當然記得那場飯局，昏暗的燈光下，她與另一友人同她一起吃了飯，談話內容早已淡忘，大概是某些人生的價值觀吧。但她一直都記得的，那令人不舒服的氣氛環繞四周的感覺，並沒有誰特意去營造那種氛圍，只是不知不覺中，一切都變的不可收拾了。

也是從那之後她們開始漸行漸遠，她想。她對她的敵意露骨到再遲鈍的人也能發現，偏偏她卻天真地想著大概她最近情緒不穩吧，還是別接近以免不太會讀氣氛的自己惹她生氣。

因此理所當然的，兩個人誰也沒抓住誰。

肯定是自己太笨，她覺得，一直以來她都對別人的言行舉止所隱藏的含意慢上好幾拍，或許吧，若不是這封信她這輩子都搞不懂她究竟怎麼了。

03

畢業後的那個夏天，她寫了封信給她。

「喂！那封信……我想聽聽妳怎麼想。」她在走廊上喊住她。

妳都說要絕交了，我還能說什麼？她想著，但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出口。

「可是……我現在一時也說不出來啊。」嘗試著推拖，不想再提起這件事，卻在看見她一閃而逝的失望時棄械投降。

「要不然，我暑假時回信給妳吧。妳有給過我地址不是嗎？」

聞言，她低頭沉默了一陣子，氣氛有些微妙，就在她想要開口再說些什麼來緩和時，她說話了：

「那好吧，我等妳的信。話先說在前頭，如果我沒等到會直接去找妳。」

「──會寫的。」她笑笑，給了她承諾。

到頭來，自己始終拒絕不了她，她看著她的背影嘆息著，為想不起究竟有哪次沒有答應她的自己嘆息。

於是她認真的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她，從很久很久以前的相遇開始寫。

她其實很懷念那段時光，她想她大概也是如此。是什麼時候什麼原因讓這份單純的友情變質她不想去理解，或許是那份過於喧囂的孤獨吧，她猜，又或許她只是想要將一切推卸給那本她們一同分享的書。

她將信投寄出去，腦中浮現對方收到一封沒有寄件人地址的信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八成會先皺眉，再染上糾結不甘的神情吧？她呵呵的想著。

她其實還是有點在意的，對於她擅自決定的離去，那情緒說不上是生氣，但就是有個什麼梗在胸口令人不舒爽。因此她決定小小的報復一下，就只是小小的，只是想發洩點什麼而已，因為她並不想再看見她武裝的眼神，明明那裡頭包覆著溫柔。

「這封信不會寫上我的地址，或許我們都該給對方也給自己一段空白，而如果這之後妳願意繼續和我連絡，那就直接問我地址吧。」

帶著報復性的收尾，但她也不知道比起惡趣味，自己更多的那些情緒是不是叫做期盼。

04

那封信像是石沉大海，一年過去了，誰也沒主動連絡誰，甚至她根本不知道信究竟有沒有平安送到她手中，但從她沒有來找自己這點推測只有兩種可能，收到了，或是對自己再也不抱期望了。而在這年裡她刪過幾次社交網站的好友，每次游標移到她的名字時她都會陷入猶豫，再等等吧，她不知道哪裡來的耐心，總之，再等等看吧。於是游標又移走了。

她偶爾會向和她繼續有聯繫的朋友打聽她的生活，在某次的數個訊息裡她意外得知對方這一年也是透過幾位朋友做著與自己相同的行為。她笑了起來，其實這樣也很好，她想，總是比見面的兩人互相傷害來的好太多。

她以為兩人的關係就會這樣繼續下去，但有時候人生就是喜歡出其不意的拐個大彎。

在那封信寄出後的一年，同樣是個夏天，舉行了一場同學會。

餐點一道道端上桌，她們各自有自己的交友圈，在遙遠的兩端與自己熟悉的朋友們談天打鬧，卻偶爾在轉頭之際對上眼。幾次過後她終於決定對她笑一下，也只能笑了，她想，看著對方還不錯的氣色有點安心，至於那封信何去何從，或許並不是那麼重要了。

沒想到同學會快要結束前她主動坐到她身邊，她愣了一下，趕緊用官方的和善表情掩飾心中突如其來莫名的情緒。

「怎麼了嗎？」

她沒回答，只摸出一本筆記本隨手翻了一頁：

「能給我妳的地址嗎？」

太過突然的發展以致於她又愣了一下，隨即咬住下唇，盡量讓語氣平靜：

「……可以啊。要老家的嗎？還是宿舍的？」

她選了宿舍的地址，說是比較好聯絡到人，然後留下筆記本便離開與別人談天。她則有點不知所措，一直都以為頂多就是發個訊息問地址，從沒料到對方居然打算當面處理。

在那個瞬間，不知怎麼地，情緒有點激動，真的只是有點，她堅持。

05

幾個月後學校通知她收到了一封掛號信，平時都是在信箱拿平信的她疑惑的去領了信件，發現是她寄來的。她有點嚇到，但想想對方的個性，把平信拿去寄掛號信也是有可能的──如果她真的覺得很重要的話。

和當初那封信一樣，又是厚厚一疊，明明平時話不多的，她想，寫起信來的份量卻是不容小覷。

或許是她抓重點的方式有點簡陋，又或許是對方故意模糊焦點所以寫了四張信紙，她覺得整封信繞來轉去只表達了一件事，當初擅自說要絕交的她，現在彆扭地說著想要繼續當朋友。

摩搓著信紙，她其實有點高興，固執的不想讓自己的情緒變得廉價，所以就算高興也絕對只有一點點。

她很快地回了封信給她，告訴她別擔心，她一直都在等她，也歡迎她繼續書信往返。但她唯有一件事沒有寫上去，又或者可以說她不知道該如何寫在信裡。

她明白的，關於她們嶄新的友情有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她要願意忍受重新開始時腳步會比較慢比較踟躕的自己。

──那個一旦關閉後要重新打開心房大概需要兩年、三年甚或五年、十年的自己。

06

在那封信寄出去沒多久後，她在網路約了她和另外兩位友人一同去KTV，時間是在不久後的寒假。

她其實有點擔心，擔心剛開始和她恢復聯絡的自己並無法泰然自若的像很久以前一樣面對她，突然見面或許只會加深雙方之間的傷痕。但她還是答應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絕她，過去如此、現在如此，還有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未來大概也會如此。

見面那天的一切，在她心中的排名僅勝於那次飯局了。

相見的兩人依然僵硬地微微一笑，她緊緊依偎在兩個死黨身邊，和她客套地問候，說不上怕生，畢竟早已認識太久，那種感覺應該是不知所措吧，不知道如何開始對話也不明白如何回到當年的那種徬徨，她心房的門比她想得更牢固。

所以她總是低頭翻找著歌本，或是閱覽雜誌，又或和身邊的兩位友人打鬧聊天，聊著她根本無法參與的話題，天曉得自己怎麼能那麼反常，心中是不安還是尷尬，她也說不上來。

她的狀況沒有比較好，她想，無論是散發出來的距離感，或是淡淡流竄的無奈。她只不斷點歌，然後唱歌，等待歌的時間她眼神空洞地望著牆，另外三個人聊天時她安靜地翻著歌本。

她突然有點後悔，關於答應她出來唱歌這件事。她當初早該拒絕她，然後單獨跟她約吃飯或是看展覽，至少她能逼自己跟對方談話，能逼自己問問對方的近況，而非膽小地躲在兩位友人背後，裝作自己沒發現她失落的眼神。

只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自暴自棄地想著，看著對方在三小時內逐漸裝上的盔甲，她眼睛一閉撇過頭，和身旁的友人親密地玩起搔癢來，至於她在唱些什麼，她已經不想去在意了。太累了。

07

「……欸、其實、剛剛她唱了一首歌，感覺是要獻給和妳的那段友情……」

三三兩兩道別分開後，走在身邊的友人突然小聲說著。

「嗯？什麼時候？我怎麼沒感覺？」

「……就在妳躺在我背後和我玩搔癢遊戲時……」

「什麼？！」

她詫異地轉過頭看向友人，眼角卻不經意瞥見往反方向走遠的她的背影，寂寞、無奈，像是要放棄一切般。她想她們兩人或許是一樣的，都將這次的會面當作試探，為未來的友情面試。

大概是結束了吧，關於她們之間的一切。

「我們走吧。」她淡淡的開口，與友人並肩向前走。

錯過或是被錯過都是同等的悲傷，但同時放手的兩人，早已經沒有所謂的悲傷了。

08

她不當善良的小郵差很久了。

早上出門時，她仍然習慣在經過一排信箱時放緩腳步，瞄一眼自己那層宿舍的公用信箱，在裡頭空空如也時笑笑。

晚上回宿舍時，她也還是會拖著沉重的腳步翻翻自己那層的公用信箱，在裡頭躺了幾封信時伸手拿起來看收件人的名字，然後全數丟回去。

反正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她想，所以也沒什麼好期盼的。

寒假過去四個多月，又一個暑假逼近，她從未收到她的回信，她習慣收不到她的回信。

「妳有收到我寄的信嗎？」她問她，在走出KTV店時。

「有啊。我約唱歌那時妳寄來的吧？」

「那……妳有空時再回我信吧。」

「……好啊。」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收到那封回信，只是她還是會每早每夜定時看看公用信箱。

因為那天她說了「好」。

就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原因，就跟她和她之間的開始與結束一樣簡單。

09

她仍然在等待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