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像是罹患了失語症一樣,沒有辦法好好說話,沒有辦法好好思考。腦袋像是被一陣沙塵暴給掩蓋,我透不出去,別人也望不進來。當我嘗試說些什麼,嘴吧、腦袋,身體的一切細胞都會爬上來阻止我,塞住所有表達欲,如果要我猜測這是為什麼,大概是這一秒的回答不夠精準,而我期盼下一秒的回答能夠得到問話者的歡心。於是有時候我只能邊說邊想,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出來,再想辦法用意志力組織起來。
這就是我的疾病。
這疾病很困擾,除了表面上的溝通障礙外,我變得討厭說話。如果一群熟識的朋友出門,我也不會說話,除了那些無法逃避的溝通,例如在飲料店點一杯珍珠奶茶,或是朋友期望我能給出適切建議的時候。
雖然不太能妥善表達,但身邊的人很喜歡找我聽他們吐苦水。聽得受不了時,我就會開口,劈哩啪啦講一大堆適切且中肯的大道理。走到這一步,朋友們就會閉上嘴吧,沉默又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彷彿他才是不愛說話的那位。真是荒唐可笑。
我觀察到,我似乎能夠輕鬆地解決別人的心理問題,卻被自己的問題痛苦到罹患疾病。
我甚至在二十三歲時才意識到這問題的嚴重性。
※ ※ ※
二十三歲晚春是一個被論文、數學實驗與四面八方責任砸得頭破血流的一段時間。除此之外,不愛說話的問題此時依然困擾著我,於是我找了風和日麗的,天氣預報上畫了太陽的一天,跟小茶約在士林捷運站前的小巷子,打算散散心。 今天的天氣很熱,穿一件刷毛外套出來真是失策。小茶比我早到,他已經在跟我約定好的拉麵店前坐著等我了,炎熱的天氣讓他看起來很疲累,臉頰也看起來溼潤了不少。
小茶是小我一歲,懂得生活、懂得時事,非常跟進現代的人,同時還很開朗,大概是在大學中會受歡迎的那種類型。他曾經跟我聊過內灣的玻璃筆,金門的旅遊地圖,台灣該去哪裡才能衝浪這類的話題,但我都只能聳肩尷尬笑。旅遊與生活是我很不擅長的話題。
你的車停在哪,我問小茶。
他指著巷子旁大概步行五十公尺處的機車格上。那是一台 2012 年三陽產的金旺,第一眼看過去很像本田小狼,據說金旺是三陽與本田一起在台灣創作的結晶。這台金旺保存很好,儀錶板幾乎全新,排氣管也重新除鏽過,坐墊也看不出一點裂紋。我們今天下午要坐著它上陽明山兜風。
午餐非常美味,是一間富有昭和時代感的拉麵店,老舊斑駁的壁紙跟暖黃的燈,還有一些寫著「寢言泥棒」四個日文漢字的破舊海報,瞬間抽離人在台北士林的印象。
吃完飯後,小茶載著我騎過雙溪公園,一路往陽明山去。
「這台車只能打到四檔嗎?」小茶騎著車,我在後座問。
「通常我都打到三檔而已,」看了看儀表板後他接著說,「因為雙載就得打到四檔,不能再上去了。」
到了上坡路段,排氣量只有一百零一的金旺逐漸慢了下來,但小茶還是精準的操駕著。金旺在上坡只能騎到四十公里,忍耐一下吧,小茶這樣告訴我。
他騎了一會兒,示意要我嘗試騎看看。
「可是......我從來沒騎過檔車......我......會摔車吧......」我在後座嘟囔著。
「不會吧?你就騎,我會像爸爸教小孩騎腳踏車一樣扶著你!」
像爸爸一樣的形容真是滑稽透了,不過論這方面的知識,或許真是那樣。
我們停在一處被樹林遮蔽的路邊,小茶一邊用像是爸爸教小孩的方式告訴我該怎麼循環檔位,該怎麼起步。
「你先壓著煞車,再進檔,」喀喀一聲,我踩下檔桿,「然後催油門,不要彈出去。」
我的手轉動油門,金旺便用圓滑的速度方式向前滑行。
「接下來怎麼做?我不會摔下去吧?」我看著自己的腳。真的像極了正在學騎腳踏車的國中生。
「再進一檔!」小茶在五十公尺的後方吆喝著。「爬坡的時候控制一下檔位——」
我再踩下檔桿,金旺用不和諧的齒輪聲回應我。
「這樣做對嗎?」金旺用無力的態度爬坡。小茶顯然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只聽到他似乎在後面大聲喊著,放心,你儘管騎吧,金旺喜歡你!
我暗自吐槽,金旺怎麼可能喜歡一個笨拙的替它換檔,龍頭還搖搖晃晃的奇怪男人。
因為是平常日中午,大馬路上一台車輛都沒有,我得以隨意在馬路上晃兩圈都安然無事。我笨拙地騎著,眼前不斷閃過絢麗的景色。即便頭頂著太陽,我依然看向左上角的文化大學。引擎聲使我焦躁到喉嚨乾涸,腳興奮地不停發抖。每一次踩下檔桿都覺得腳掌跟鞋子給我違和的反饋,讓我不斷在意起腳擺放的姿勢,手上的汗阻撓著我轉動油門。就好像第一次學會騎腳踏車那股心驚膽顫又勉強能駕馭的感覺。
我騎了兩個路口,不好意思把小茶的車騎這麼遠所以掉頭回到剛剛的路肩,它正蹲在樹蔭下乘涼。
「如何?爽吧?」他自信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道。
「總覺得不是很順利,但還是蠻開心的。」我感到抱歉地說,大概是操駕方式不盡正確。小茶告訴我,上坡必須用低檔位換取高轉速,總而言之是新手會犯的錯。
「悠閒的騎在馬路上,而且還騎著復古的打檔車,沒有比這個更爽快的事了。」一邊說著,小茶站了起來,從我手上接過金旺。
他將機車往前牽到馬路口騎了上去,我墊了腳尖跨坐在後座,後座的箱子很大,每次上車都差點勾到我的牛仔褲。發動引擎,我們順著路標滑行下山。
「這種檔車的引擎有防呆機制。」小茶突然這樣說。
「什麼意思?」
「就是你在下坡不用煞車,也可以保持等速滑行的意思。這是引擎自有的設計。」
「蠻聰明的。」我疑惑地問。「那現代的車怎麼沒有?」
「不曉得,可能很麻煩吧。或是你問問看三陽跟本田。」
「怎麼可能問。」我笑著說。
回程的路上,我擅自想了很多。騎車真的蠻快樂的,至少能讓我感到舒服一點。
※ ※ ※
星期三的下午,我通常都會待在學校的實驗室裡面處理助理教師的工作,我並不是助理教師,我只是很單純的被指導教授無理取鬧地指派不屬於我的工作。普遍的研究生都這樣。
懶散地喝著咖啡,盯著筆電中一行一行的資料表或程式碼。廉價的辦公椅被我壓地發出吱吱聲,不流通的空氣讓我鼻子癢得要命。我就讀的學校位於偏遠的山區,也不是特別厲害的研究所,學生數量不多,實驗室通常只有我一人。周圍的座位都覆蓋著一層令人過敏的厚灰塵。
實驗室位於電腦教室隔壁,偶爾會有大學部的學妹來找我聊天,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樣。他們沒有實驗室的鑰匙,如果想要找我就得用指甲在窗戶上發出細微的噪音,等待我發現。
「學長學長,」一位學妹用指甲規律地敲擊玻璃,「開門——」
「沒錯,開門!」另一位像是她跟班的女生也在旁附和道。
我拖著懶惰的身子來到窗戶旁,拉開窗戶。
「幹嘛?」
「來聊天!」學妹撥著她的布丁色頭髮,露出了黑色的耳環。
「沒錯,來聊天!」跟班像是複讀機一樣重複著她的話。
「......」我一臉錯愕的看著她們,「你們不用上課?」
「要,但是來聊天!」,跟班也說了一樣的話。
你們這樣子我很困擾。但她們不聽,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跟我商量。
「夏天的時候,你,我們,一起去澎湖玩四天三夜,要不要?」學妹用很篤定我會去的口吻說。
「可是我們不是很熟。」
「去就熟了阿!」跟班也說「就熟了!」
老實說他們這樣的頻率讓我好頭痛。
「不是這種問題。」
我實在很討厭跟不熟識的人對話,這種擅自又陌生的距離感讓我很不舒適。我告訴他們讓我想一下然後拉上窗戶。
「沒有啦,」學妹抵著窗框阻止我關上,「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每一年學校都會舉辦籃球競賽,以系為單位互相競爭。學妹拿出手機指著一位男生,問我認不認識。
「這種事我怎麼知道。」
「學長不是什麼都知道嗎?」
「對呀,學長什麼都知道吧!」跟班附和。
我暗自糾結苦惱著,因為我認識這個男生,不過也僅是點頭之交,主動聯繫會被當作成推銷員的程度。於是我拒絕幫助聯絡。
「奇怪,我記得你們同班阿,不可能不認識吧。」學妹與跟班疑惑地對望著。
「莫非,」學妹皺了眉頭轉回來看著我,「學長是社恐?連班上的人都不認識?」
「才沒有。」
「是喔,一般來說這不會拒絕的吧?」
「哪有什麼一般來說,我跟他就不熟阿。」
「你到底跟誰熟了。」學妹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看著我,彷彿說著我平常都一個人待在實驗室不與人交流。
「反正跟你沒關係。」
聽我這麼嚴厲的一說,學妹和跟班都有點尷尬,以要回去上課為由快步離開了。
※ ※ ※
過了幾天是指導教授的生日。我的指導教授在系上還算有名,人緣也不錯,生日這天學妹們跑來實驗室找我。學妹打算幫教授慶生,向我確認教授何時會來教室。我也正有慶生的打算,於是陪同他們在教室前等待教授到來。
指導教授從辦公室下樓了,我站在樓梯的平台招手跟學妹示意,她興奮地點點頭後請旁邊的跟班在蛋糕上點了。我們一群人呈半圓形站在走廊上,學妹端著蛋糕,上面還插著問號形狀的蠟燭。當老師一出現,跟班拉響了拉炮,砰一聲教授驚訝的楞在原地。
「教授生日快樂!」學妹說,「快樂!」一旁的跟班鼓掌了起來。
「來吹蠟燭,雖然我們不知道您幾歲了。」
教授呵呵笑著。他說從沒有學生替他慶生,拍了拍大家的肩膀,並請我為大家合照,同學們和教授聊得很開心。學妹走過來,遞給我一塊蛋糕。
「給你一塊大的。」她端著提拉米蘇,「叉子也給你。」
「謝謝,」猶豫了一下我說,「昨天我很抱歉。」
「抱歉?抱歉什麼?」
「抱歉對你口氣不太好。」我一邊捏著手背試圖排除說這句話的不安。
她低頭閉著眼睛,金色的髮尾遮住她半張臉,即便如此,仍能看出來她微笑著。
「不然你就,」說到一半她把眼睛睜開來看著我,「請我吃頓飯好了。」
「真是要命。」
「學妹跟你吃飯你還不要?」
「也找教授一起來吧,他很喜歡你們。」
「而且他會請客!」學妹眼神閃亮,像是感覺到好事即將發生一樣。
我們偶爾教授一起吃飯,教授也很樂意請客買單,據說是小時候他總是吃得不好,如果能善待大家一點他也會因此感到欣慰,除此之外他把學生們看成是自己的小孩,出自於某種關懷與長輩的殷切心態,再加上我們也不吃虧。幾乎每週的禮拜三下課,教授在體育館打了兩個小時的籃球後,學妹們會陪教授吃飯,有一段時間我也會一起。順帶一提,我就是禮拜三那們課的助理教師,每個月領著微薄給付的那種。
當天我們一起享用了愉快的晚餐,在那之後學妹邀約我到附近一間叫做月光的酒吧喝酒。明天我沒有課,想想也很少有人約我小酌,於是在喝酒前的一小段空檔我先回了家,換了一件我很自豪的深藍色的牛仔寬褲,帶有深邃宇宙色調的藏青色襯衫,沒有把扣子扣滿,綁了一顆俐落的高丸子頭,悠哉步行到酒吧前等待。我在門口等了約十分鐘,學妹出現了。
「嘿!」她一邊搖下車窗,一邊揮著手。「你等我停車——」
學妹開著一台老舊的黑色 camry ,先前聽說是她哥哥的車子,偶爾會借給她開。但是今天要喝酒,開車來是一個奇怪的選擇。沒等我想到答案,學妹已經停好車,走上酒吧前的磁磚階梯。
「你今天怎麼開車來?」我問。「你打算怎麼回去。」
「唉呀......」她扶著額頭糾結著。「因為我家人其實不讓我喝酒,我只好隨便編個理由哄騙他們。」
她一邊不耐煩的仰望天空一邊哀怨地說道。「結果他們就請我買東西,得開車才能抵達的那種距離。」
看來眼前的狀況比我想像的複雜許多。「那麼你怎麼回去?」我又問了一遍。
「再說啦!」她的手在空氣揮舞著,作勢要揮去我的不安。「總會有辦法的,先進去吧。」她推開了月光的門,門上的鈴鐺敲擊響亮像是要我提防著接下來的一切可能性。
月光是一間寧靜的酒吧,室內被牆壁周圍裝設的黃色反射燈光以及吧檯前的氛圍燈給壟罩,牆壁貼著紅磚壁紙,掛上了幾幅沒看過的抽象畫,似乎是店長自己畫的。整體營造出暖而溫馨的舒適感受。小小的正方形區域,我們找了兩個吧檯前靠牆的位置坐下,調酒師替我們送上菜單,上面幾乎都是經典調酒,除此之外是以星座名稱命名的特殊調酒,看上去就像只有 3% 的酒精飲料,畢竟是在學校附近,這種考量可以理解。我把菜單翻來翻去不知道點什麼,學妹用手托著下巴,應該是在等我決定。
「我要一杯威士忌可樂,」我闔上菜單。「你呢?」
「我也喜歡威士忌,大部分跟我合得來的人,喝的第一杯酒都是以威士忌為基酒。」
我好奇地看著她,「是喔?但威士忌對我來說有點太強了,這杯大概差不多了吧。」我笑笑隱藏自己的弱小。
「我以為你很能喝。」說到一半調酒師走來了。「他要威可,再給我一杯 old fashion,謝謝。」
她用強硬且迅速的節奏把眼前急迫的待辦事項端了回來,並且馬上結束掉。
「我最近阿,」她若有所思的看著吧台前的一盞小燈。「在想要找誰當指導教授,有想過去找徐老師。」
「你要找我指導教授做研究?你才剛大二而已,想那麼遠幹嘛?」我驚訝的有點喊出聲來。
「大三就要開始做畢業專題了,現在想應該差不多吧。」她搖搖頭,露出無奈的表情。我也附和。短暫的腦內激盪後她說:「學長,你覺得呢?」
「這個嘛,」我旋轉著眼睛,試圖讓我的腦筋也動快一點。「不如說說為什麼你想找徐老師好了。」調酒師把兩杯酒放在了我們眼前。
「我也不知道,但覺得他人蠻好相處的,所以才這樣想。」她啜飲一口。「好喝。」
我慢慢的,一個詞一個詞地吐露,告訴他我跟教授怎麼從大二認識到現在碩士的。
二年級的時候我很喜歡徐老師,他上課認真嚴厲,擁有其他教授無法匹敵的堅持。於是我上課都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也從不打瞌睡,不為了別的,就是為了能不受影響的接收老師的教學。過了一年到了要製作畢業專題的時間,我當時沒想那麼太多,直接請徐老師指導我。除了徐老師教學很有一套之外,長久的相處也讓我跟徐老師很合得來,正事面前會把你釘得很緊,不過平常時又能當朋友。徐老師很器重我,說是要收為我徒,於是我碩士階段才與他一起做研究。我把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分享給她。
講到忘我時,她用淺淺的笑聲打斷了我的分享。「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奇怪?」我皺著眉頭問。「對呀,很奇怪。」她又說了一次,違和的話語將我單方面的熱絡給攔截。
「你熱愛分享,熱愛說自己的事情。」她搖晃了酒杯。「但有時候你卻不喜歡這麼做。」
不曉得是不是些微的酒精讓聊天的氛圍有點發散,話題突然偏移成這麼曖昧模糊的問題,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有些事想說,有些事不想說,大概是這樣吧。」我用了非常安全的詞句回答。但她不打算放過我。
「如果今天我是在實驗室外面敲著窗,問你這個問題,你可能不會這樣回答,對吧?」
一個個難解的,令我困惑的詞句攤開在我面前。她接著說。「沒什麼,我只是搞不太懂你而已。」
一下子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感覺說什麼都好,卻也說什麼都不好。但我還是選了一個。「我不愛說話,說話太辛苦了。」可說出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因為前一分鐘我還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
「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受?」她開始猜測。「還是覺得溝通很累?」她調侃地說著。「我明白,很多理工男都有這種心態。」真是有夠過分的誤解。
「我想,大概是想說點什麼,但直接說出來不知道對方會不會開心吧。」我壓低聲線,遺憾的感受讓我提不起勁。
「或多或少在懷疑自己吧?」她對我下了一個結論。我也不由得點點頭。「或多或少吧。」
結論之後的短暫沉默,她又起了個頭。「如果,」她接著說。「如果我沒有男朋友,如果沒有那麼多白癡惱人的課業要忙碌,如果我在實驗室外跟你說話,你都能用今天這麼坦然的方式面對,」她將剩餘的酒一飲而盡。「我可能會蠻喜歡你的。」
「你上次說一切跟我沒關係的時候,我就在想,你根本是個混蛋吧。」學妹也壓低著聲音說話。真誠又帶有一絲感傷的氣氛在我跟學妹的座位間生長了出來。她的眼神開始不看向我,而是迷離地盯著酒櫃上陳列擺放的威士忌與葡萄酒。又是一段沉默。
「我......」我努力撐開喉嚨說話,但越想就越不曉得該說什麼是好,注意力不斷從話題抽離,店內音響播放著〈我們都有問題〉副歌逐漸侵占我的腦袋。梳理了一下思緒後我看著酒杯說:「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該怎麼真心面對異性,不知道怎麼真心面對任何一個可能對我投射期待的人。我甚至在想,」嘆了口氣我接著說,「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自己以外的人。」
「這麼嚴重嗎?」她終於願意轉頭來看著我,似乎是脫離了一個尷尬難熬的狀態。
「我明白自己喜歡安安靜靜的喝咖啡,也明白自己喜歡被什麼樣的態度對待。我也知道長輩愛聽什麼話,大概也知道同輩之間該說什麼才會受歡迎,想要的話,我大可以下意識這麼做。但是這樣子強迫自己太辛苦了,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選擇不說話,或是了結話題。對其他人,對我的父母,對於我的指導教授,對於像你一樣我才認識不到半年的人都是這樣。」我劈哩啪啦的,累積已久的話語像是洪水一般沖刷著彼此的意識。「大概只有我自己,能夠讓我很舒適的,不用躡手躡腳的面對吧。」
我已經不敵湧入的意識流,趴在桌子上停止了思考,而她則是很空洞的,像是突然想到似地回答我,「搞不懂就不要懂,不想要就不要做。用你自己的方式就好了,不好嗎?」
「這樣子產生的誤會很令人生氣吧。」我懨懨的說,然後調整了一個更好趴的姿勢。「不覺得嗎?」
「我不曉得你現在是不是或多或少也正下意識的在說話。但我能感受到你發自內心的傲氣與孩子氣。比起在學校那樣,你用最坦然最自我的方式跟我說話,這樣的樣貌更舒服,這才是你本身,」她繼續看著我說,「至少我是這樣。我朋友,應該都是這樣認為的。」她補充道。說完她便站了起來整理襯衫的領子,一面招呼著服務生,指著菜單上的柯夢波丹。
「你還沒有說待會打算怎麼回去。」我疑惑的看著她。
我擔心她會被家人罵。她卻只是淡淡的回答我,待會就睡車上吧,還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待會我能繼續陪她。
學妹告訴我,今晚只有兩種話她不想聽到,第一種是我在學校說的那些蠢話;另一種是包含她男朋友名字的任何一句話。那天是個解放卻又束縛的夜晚。
※ ※ ※
春天過後,某天相同風和日麗的週末我又約了小茶出來,一樣吃了位於士林捷運站巷口那間拉麵,也一樣要上去陽明山。不過今天是我騎著金旺載他,是我自己要求的。
這次我騎的非常順利,已經可以駕馭興奮造成的不安與迷離感。壓過裂紋的大馬路或是凹凸不平的水溝蓋都不再讓我感到驚嚇。大致上熟練的換檔與停等紅綠燈讓小茶不因擔心我而大呼小叫。騎到上次那一處大樹蔭著的路邊我們停了下來,做在路墩邊休息邊聊了起來。
「今天也心情不好?」他眺望著遙遠的山上淺淺地問我。「不然怎麼又想騎車了。」
我想了一下,決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回答。「因為今天很爽。」聽到我的回答,小茶不禁將注意力從無邊天際拉到我們的話題上。
「很爽嗎?」他像是鬆了一口氣笑笑地說。「之前的心情不好的事情,應該也處理得差不多了吧?」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他。小茶看我不說話,倒是換了一個話題。
「算了。今天很爽就好,其他事情就算了吧。」
「就用最坦然最自我的心態面對就好了吧。」
「是阿。」
我站起來走到金旺旁邊,問了小茶。
「你覺得金旺也會喜歡這種方式嗎?」
「我不是說過了嗎,」小茶回答我,「金旺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