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七月的訪客》【悖論】

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παράδοξος 悖論〉


  • 設定2001年復活節前後的英格蘭諾丁罕(Nottingham, England)


「你渴望的東西在這世上並不存在。」

忘了從哪裡聽來這麼一說,也忘了這話有無對應的上下文,亞瑟‧安斯提漫不經心地想,說不定根本沒人說過這句話,單純是他不可靠的記憶憑藉斷章取義的劣習、憑空捏造出一個比要他要來得睿智可靠的佚名人士,以分擔這番悖論的社會責任。

何談悖論?一來是對於存在論辯的學派五花八門,人類社會發展至今也不見一個足以說服所有人的論調,遑論尋得普世性的定義;其二則是,行銷學說人只會對他們看到的東西產生慾望,又或者人們琅琅上口的「眼不見,心不念(Out of sight, out of mind)」,不論「看到」是啟蒙時代對抽象知識傳播的浪漫解釋,抑或是物理現實的直觀感知,在在暗示著,人都只會對已知範疇中的事物產生「渴望」——那些東西,怎麼可能「不存在」呢?

如同其他學科,管理學著重於人、人類行為、人類構築的社會結構、人類建立的巨大經濟遊戲(資本主義),與之種種的相關議題,試圖以人性、感性與理性的角度,論及個體如何更融洽地與他之外的個體、群體,乃至這個世界互動。

所有人都認為他觀察敏銳,膽大心細,思路明快,最是適合此道,除了亞瑟自己。

他討厭人(不能說全部,但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是蠢才),他討厭人性的軟弱,他甚至討厭生而為人的自己,因為他無法證明自己跟那些蠢貨與懦夫有何不同。

當然,理想家會以甘地為例,認為自己的生命之火也能使他人生活裡的灰燼復燃,以革命者之姿希望給他一記當頭棒喝,說的卻是別人的話:「我們想要世界變成什麼樣子,自己就得先變成什麼樣子。[1]

但他們不是藝術家,亞瑟不在乎這是不是具有原創性。他只覺此言的荒誕之處在於,很多時候,你是什麼樣的人,不應期待他人也具備相同的品質,或者說,人格[2]

直截了當地說,羅德尼與他,誰都沒有獲得真正的勝利,因為誰都沒能將對方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事實是,他們有志一同地──這當是他們人生中少數獲得的共識──認為:彼此是他們一生最大的失敗。

或許這僅是一部分的真相。

因為他身上的光輝映照了羅德尼的黯淡,反之亦然,羅德尼微乎其微的成功之處,也昭示他的踉蹌及難堪。

命運用隱沒於日常的不幸與錯置感逗弄他們,肆無忌憚地嘲笑他們,以狼狽的結果奚落他們,雙方像是站在碎裂穿衣鏡的兩側,相互怒目而視,卻也最在乎彼此的目光。

不需要第三人,他們就足以讓對方無處可逃[3]

酒後吐真言時,約翰曾發笑問他到底為什麼那麼看不慣羅德尼,明明他一如既往是個爛人,有什麼好生氣的呢?

是啊,有什麼好生氣的呢?亞瑟想,如果腐爛是一種慣性,那聖潔與完整也是嗎?當個好人呢?

 


「沒有人會因為有你或沒有你,活不下去的。」

他心屬的「她」這麼說時,他認為是一種羞辱。

於今看來,「她」只是一貫發表慧黠的洞見,人本無須、也不應仰賴討好他人的評論過活,「好」與「不好」不過是人類語言含糊性所生的相對概念,遑論「好人(goodman)」的字面意義,廣義涵蓋了那些為人丈夫的男子,婚戀狀態分明無從體現一個人的道德良知。

只是有一點「她」當時忘了說──也可能壓根兒不放在心上,或者刻意閉口不談──沒有「她」,他可能活不下去。

在這裡與鄰近城鎮漫無目的地搜索,他一無所獲,失魂落魄,直到失去淪為不得不接受的事實,直到過往隱而不發的冷漠刻入骨隨,直到對自我與世界的失望、喚醒了「不再是那個需要照顧兄長的乖孩子」的他。

說得對,羅德尼何必(也不在乎)蒙受成為他憤怒的代罪羔羊的侮辱呢?亞瑟早就放棄了他的兄長,心知爛泥扶不上牆,但他未曾想過,當他放棄找尋「她」的時候,必須連一部分的自己都放棄。

人生不如戲劇,沒有特效,總是平淡得絕望,絕望得平淡。

那是他最壞的年紀,也是他最好的年紀。然而,他自知並非才華絕倫之人,一生註定平庸,不會有人為他寫一本《雙城記》[4]

曾經朝夕相處時間之多,他卻從未做過有「她」的夢。

他一方面覺得不夢到「她」是好事,畢竟有些民俗故事說,當你夢到誰時,代表那人死了。

但他又不禁覺得可悲,他居然連在夢裡,都找不到「她」的下落。

亞瑟學過各式各樣的範式(paradigm),卻沒有一個得以證明「她」存在過。

——難道他渴望的東西,在這世上確實不存在?

 

 

過了十八歲後,亞瑟已不像孩提時代期待復活節的到來,因為與假期一同到來的,還有返鄉列車。不同於因節假日來臨笑顏逐開的同儕,若要他提到「家」、「家庭」或與之對等的詞藻,不是「大餐」、「愛與溫暖」、「溫馨誠懇的交談」什麼的,他總會直觀地想到「責任」。

要可靠。

要令人放心。

要言行婉轉可親。

要為逐漸年邁的母親幫忙家務。

要閉上那張看到羅德尼就想咋舌的嘴。

要迴避父親與親戚們詢問課業生涯的「關心」。

要假裝看不懂特瑞莎眼裡的擔憂,反正她也不會問出口。

要在瑪莉姑姑的擁抱裡睜大雙眼,眼淚才不會像動脈血般一擁而上。

重要的是,要看起來活得像個人

那麼,人究竟又是什麼呢?

如此想道,他切著荷蘭芹的手慢了下來,刀片落在砧板上的撞擊聲猝然而止,像幾個遲鈍的、彈錯的音符。深灰色的眼盯著植物窄細的莖,一動不動,像是在超市裡瞇著眼打量手上究竟是捲葉香芹還是義大利香芹的老先生。

「每個人活著,可能都出現過一兩次想死的念頭吧。」一旁洗著蔬果的母親見狀,冷不防地說。

亞瑟先是愕然望向她,連忙環顧周圍,不合時宜地慶幸廚房裡只有兩人──也是,還有誰會在外頭正是熱鬧的時候在這裡呢?──而更令人意外的是,他本以為她說起這話是淒然,卻發現她面色如常,沉靜地關上了水龍頭,好似方才一席話,只是他無法辨別虛實的幻覺,只是風刮過枯葉的窸窣聲[5]

「亞特(Art),我記得⋯⋯你喜歡閱讀吧?讀海明威嗎?」將鮮亮豐潤的牛番茄放上盤子,母親湊前接過了他手上的刀刃,慢悠悠地說著,一面將剩下的菜切完。

「讀過一點。」

「少女時代我十分著迷於他文字裡的誠實,但你知道,人們對他的私德比作品感興趣得多,因此我時常是夜裡躲在被窩裡偷讀,一本又一本。人們說他最喜歡的是《戰地春夢》[6],我也是。」

「『這世界會打擊每一個人,但經歷過後,許多人會在受傷的地方變得更強大。』」亞瑟從腦裡努力抓住一點蛛絲馬跡,詢問似的看向母親。

她不總是這麼沉著敦厚的人,有點神經質,容易窮著急,由衷地愛著家人、盡己所能地想要待他們好,但好像總是找不到關心他們的正確方式——不排除他們也總是太過沉默木訥,找不到接受愛意的正確方式——長裙下頭的芭蕾低跟鞋是母親最喜歡的一雙鞋,舉凡重要的節慶、家族聚會都會穿上它,還有,他印象十分深刻,當時帶著鮮花去醫院看羅德尼的時候。上回返家整理雜物時,他注意到鞋跟已被磨平,於今亞瑟不想知道,也不想深究,她是為什麼這麼做了,又去了什麼地方。

「是。」母親沒有看他,慢條斯理地將砧板收拾乾淨,轉而在盤面上將番茄切片。「就算是沒看過那本書的人,也總愛引用那句話,但他們不知道,那句話是那整段文字裡,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知道他在寫什麼嗎,亞特?她問。

亞瑟曾聽聞文學系的朋友說起那本書的標題來自一首英詩,他也知道那是海明威最為人所知(也可能是惡名昭彰)的一段情感經歷,偏生他就是沒讀過那本書的人,此情此景,只得如順手摸羊被當場逮住,難堪且緩慢地搖頭。

母親像被噎個正著,掩去不自然地停頓後,狀似是隨口提及:「那真是可惜,你錯過最美好的部分了。」

他沒讀過那本書,不知自己應當對虛妄的美好抱持什麼期待,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從沒期望吹熄蠟燭、就能獲得一個美滿健全的家庭。

對於他從未見識過的事物,以「理解世界的實情」為美名為由,他有著務實的絕望。

最終他只是含混地「嗯」了一聲,轉身打開預熱完的烤箱,假裝忙碌,將番茄片一一放了進去。濕潤的紅,讓他的視線刺痛。

 

 

假期之後,亞瑟回到布里斯托的學校,那感覺不像重返舒適圈(it doesn't feel like home),只是回歸他習以為常的混亂——也該說是「常軌」?畢竟無常及迷失是生命的常態,混亂不過是一種無序的正常呈現——天知道他在聚會上按捺了多少次想將幾瓶白蘭地摸回房間、落鎖、不管他人在外頭呼喊、豪飲到夜半的衝動,他重回酒精的懷抱,不分晝夜地耽溺其中,沉迷於夢境,在不知何處的公園與人行道醒來,聲帶因烈酒日漸喑啞,在不喝酒的時候,時會偏頭痛。

他荒腔走板地過活,還藉以取笑其他人對生活過於認真。

有的人以為他無法割捨來得容易的快樂,因而肆無忌憚地玩弄青春,但其實他是害怕清醒。

與人們所知的恰恰相反,不是因為現實給的太少,而是太多,過載的空虛與寂寞幾乎把他殺死

他的人生像是一年中喪失了夏季,在春寒料峭後,人們以為終於迎來大地復甦的豐饒,不料急轉直下,像是失足的愛麗絲,他一腳踏入蕭瑟的深秋,最後塵封於嚴冬的死寂。

亞瑟不喜歡雪的顏色,因為那是與「她」最不相稱的色彩。

一天清晨,他睜眼時發現自己躺在西側校區幾個街區外的路上,天光還未全亮,他猜想是酒醉回來的途中、不勝酒力睡了過去,又那是個僻靜的區域,所以沒有任何行人車輛經過,就此躺了一整夜。

歪斜著僵硬的身子起身,他忍著渾身痠痛,欲走回幾哩外的宿舍洗漱。後知後覺地,羞恥與疼痛隨漸亮的晨光籠罩了他的意識,在無人的街道上,感覺自己像在光天化日下被無數人注視、輕蔑、謔笑,每一刻都像是數十年,即便想提快腳步,對過度疲倦的軀骸而言,也是徒勞。

離校舍近一些的街上,多是呼應教職員及學子需求的商鋪,尤以書商為首,不同主題的類型小說、商管書籍、文學經典、科學新知、論文寫作指南等羅列於透明櫥窗前,嶄新且吸睛的封皮讓他忍不住慢下腳步,終在其中一間砂岩牆面的獨立書店前停下。

他沒有告訴母親的是,彼時他許久沒有閱讀了,連課堂的要求書目都鮮少翻閱,遑論那些曾經捧在掌心的、他也讀的一知半解的文學性讀物。

起心動念很單純——也很不純——「她」讀,所以他也讀,不求與「她」互訴情衷、袒露什麼深刻的體悟,他想,起碼能藉此一窺「她」眼中的世界吧?

事實證明,「她」就跟那些艱澀的文本一樣,他是讀了,但對其箇中意涵一無所知

亞瑟不禁絕望地想,「她」是一本手稿盡失的、他再也讀不懂的書。

他踟躕不前,直到日光將玻璃打亮,倒映出消瘦、蒼白、倦怠、眼裡無波的臉龐。望著望著,他赫然發現,他的輪廓和十五歲、十歲,還是更小的時候,看起來早不是那麼相像了,那為什麼人們可以毫不懷疑地相信,裏頭盛裝的是同一個靈魂呢?

有人能證明嗎?

後來,亞瑟還是在夏天來臨前借了那本書,為了文學課的期中報告。起因是喜歡他秋季學期專題論文的教授法外施恩,特別允許他用作業來銷低得荒唐的出席率。

因此在一個沒錢買酒、無法成眠的夜裏,他一鼓作氣讀完了它。

身體記憶猶記接收字句的敏捷,大腦與雙眼比他希望得更快拆解、吸收、解讀字裡行間的寓意,閱讀本身花的時間不多,但狀似與主角大夢初醒的恍惚,讓他盯著窗子直到天亮,直到清晨的陽光灼燒他的眼睛[7]

愚蠢的人們不曉得,他們津津樂道的希望之花,源於極其孤獨的深谷。

因為人們帶給這世界的勇氣之多,使之非得殺死他們,才能真正摧毀他們。這世界會打擊每一個人,但經歷過後,許多人會在受傷的地方變得更強大。然而,折不斷的只好幹掉,這世界便大剌剌地毀滅了非常善良,非常溫厚,非常勇敢的人。就算你不是那種人,你也知道它遲早會殺死你,只是不會來得那麼快。[8]

母親以為那是詩意的表現,對他而言,卻是一種無法抵抗的行刑

詩歌讚頌的神之光,此時令人痛不欲生,亞瑟驀然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很悲傷,卻生生說不出一句話。

他忽然意會到,或許這一生,他都不會知道自己渴望的事物在世間是否存在,但他知道,讓他無望的那些、切實存在。

 

 

FIN.


[1] 來自莫罕達斯·甘地(Mohandas Gandhi),原文全句:「You must be the change you wish to see in the world.」

[2] 化用溫斯頓·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名言:「We shall show mercy, but we shall not ask for it.(我們應該對人寬容,卻不應該要求別人對我們寬容。)」

[3] 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Huis clos 無處可逃》,裏頭著名的存在主義名言為:「L'enfer, c'est les autre.(他人即地獄)」

[4] 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A Tale of Two Cities 雙城記》,1859年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所寫成的長篇歷史小說,其開場白原文為:「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it was the age of wisdom, 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 it was the epoch of belief, it was the epoch of incredulity, it was the season of Light, it was the season of Darkness, it was the spring of hope, it was the winter of despair, we had everything before us, we had nothing before us, 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o Heaven, 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he other way in short, the period was so far like the present period, that some of its noisiest authorities insisted on its being received, for good or for evil, in the superlative degree of comparison only.(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那是充滿智慧的時代也是最愚蠢的時代,那是信仰的時代也是懷疑的時代,那是光明的季節或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絕望的冬天,我們面前即使有一切或者面對一無所有,我們都邁向天堂都直奔另一條路——在簡而言之,那個時期與現在的時期相去甚遠,以至於它的一些最喧鬧的權威堅持認為它被接受,無論好壞只在最高的比較之中。)」

[5] 法蘭茲·舒伯特(Franz Schubert)《Erlkönig 魔王》中,病重孩子聽見魔王聲音,在父親耳中是風吹過枯葉的聲音。

[6] 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A Farewell to Arms 戰地春夢》,1929年寫成的半自傳體小說,以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在義大利軍中作戰的美籍救護車司機角度敘事,書名取自16世紀英國劇作家喬治·皮爾(George Peele)的一首同名的詩。

[7] 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The Old Man and the Sea 老人與海》,1952年,全句原文:「He is also still a man whose imaginative vision remains strong despite a lifetime of hardships that have hurt him, as the morning sun has always hurt his eyes.(儘管一生的磨難屢屢傷害他,一如清晨的陽光總是灼傷他的眼睛,他也仍然是個富有想像力的人。)」

[8] 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A Farewell to Arms 戰地春夢》,原文全段:「If people bring so much courage to the world the world has to kill them to break them, so of course it kills them. The world breaks every one and afterward many are strong at the broken places. But those that will not break it kills. It kills the very good and the very gentle and the very brave impartially. If you are none of these you can be sure it will kill you too but there will be no special hurry.」


〖作者的話〗

思索再三,我決定以一個全新的方式介紹寫作以來思維模式跟我最相近的人物:Arthur Anstey 亞瑟・安斯提。

如有注意到標題,便可知這不是故事正文發生的時間點,事實上,正文更偏向第一人稱的倒敘法,會將亞瑟少年時代到青年時期跟「她」、兄長羅德尼、前未婚妻等人的故事慢慢展開,我不那麼急著要告訴大家他是誰,就慢慢將這些番外放上,讓讀者們慢慢跟他們交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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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譁語 Art_y_an,稱呼隨意。對文本理論了解不多不知道自己的寫作類型,但喜歡寫故事(詳見沙龍連結)。 熱愛討論愛的多種形式及意涵,也是寫作的主核。 佛系經營,不會咬人,歡迎搭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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