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能譜曲,但都是些簡易的小曲,多半是輕快的調子,旨在使人明白音律的好處。」歸終回答歌塵的疑問。
歌塵看上去依舊不甚高興,她說:「妳說,聽我撫琴時能感受其中意境,共感於心,那是因為譜寫曲子時,我費心將自身情感灌注其中,曲子代表的是作曲人所欲傾訴之事,是情感和故事的體現,以機關隨機譜出的樂聲,在我看來,不能算是音律,所謂音律,應當是懷有作者靈魂的造物。」
歸終有些錯愕,她本以為歌塵能理解她的用心,沒想到竟這樣反彈,可她有點兒不服,即便曲子是由毫無人性的機關隨機拼湊,但這些「沒有靈魂」的小曲,也能使人紓解情懷不是嗎?音律之所以存在,極其重要的使命之一,不正是使人各種各樣的情懷得以寄託嗎?
但歸終也能明白歌塵的難以接受,確實,拼湊起來的旋律沒有故事,總是盡心盡力譜曲的歌塵看之不慣也在情在理,因此她放軟語氣,說:「確實,『滌塵鈴』譜的曲不像歌塵妳的有故事,擁有作曲之人的情懷,可隨機交織的曲調有數百種可能,其中總有些調子能碰觸到某些人的心境,缺了作曲人的情懷,卻能抒發聽者情懷,也挺好的?畢竟人類裡頭擅作曲者寥寥。」
「寥寥?是啊,那麼人類應當從頭學起才好,與其使用現成的旋律,從頭理解樂理,譜一首屬於自己的曲,才是正道,怎可貪圖方便使用法器,妳這般,是揠苗助長。」歌塵依舊不領情。
於是歸終跟著有些上火了,她說:「我的『滌塵鈴』怎麼能說是揠苗助長?它只是個器具,本意是令更多人明白音律的好,指不定因此會有更多人類樂意學習樂理、學習譜曲,『滌塵鈴』不過是拋磚引玉的磚。」
「妳既已收錄數十首曲目,怎能篤定他們還會費事鑽研這門技藝?」
「人類的靈性遠遠超過我等估量,我相信他們能!」
「身為以智慧著稱的神,如此盲目地相信有失……」
歸終騰地站起,抓在手裡的鈴晃出一串清脆聲響,她忍不住打斷歌塵:「妳名為『歌塵浪世』,人世也是『世』,為何總不願多費心思去了解呢?如同妳對待其餘萬物一般,將目光投注,施以關心,那樣妳便會明白,他們並非如妳所想,其前途不可估量。盲目的人,當真是我嗎?歌塵。」
「我……」歌塵一時語塞,心底深處她知道歸終說的沒錯,因人類太過複雜,比之蟲魚鳥獸難以捉摸許多,他們懂得包裝,包裝善意、包裝惡念,此等靈智從未有過,是仙人們頭一次沒法一眼看穿的物種。仙人無窮無盡的歲月裡,絕大部分的事物都是依循天道緩慢而有序地推演著,唯獨人類在極其迅速的變化著,明明壽命如此短暫,變化卻如此快捷,令人手足無措。
「好了。」一道男聲突然出現,摩拉克斯從涼亭陰影下走出,兩人都沒發現他也尚未離去。
「帝君……」歌塵低聲招呼。
歸終朝他招手,說:「摩拉克斯,你來,方才我們說到這個『滌塵鈴』……」
摩拉克斯抬手示意她打住,他說:「我都聽見了,這法器暫時由我代管吧。」
「嘎?為什麼呀?」歸終不服。
「因為,其一,若是妳持有,明日歸離原周遭都要被妳的鈴吵得不得安寧,其二,如妳真要教導人類使用此物,那麼進城時依舊得是我作陪,放在我這兒與放在妳那兒無甚區別。」摩拉克斯伸手按在歸終額頭上,將她不服氣的臉推開一些。
「說……說什麼呢,我才不會到處炫耀法器呢……才不會同鳴海那傢伙一般….」某人心虛。
「是是,總之『滌塵鈴』收我這兒了。」摩拉克斯將歸終敷衍過去,轉頭看向歌塵,「時候不早,都回去歇息了吧,歌塵?」
歌塵低下頭應了聲:「是,晚安帝君。」
「嗯,晚安。」
「哎,哪裡不早?距離日出還有好幾個時辰,摩拉克斯……」歸終還想再說。
但摩拉克斯強制畫下句點:「我走了,哈艮圖斯,晚安。」一聲晚安消失在風裡,人已不見蹤影。
「是歸終,喂!真走啦……」就放她一人在這啊?真是……
◆ ◇ ◆ ◇ ◆ ◇
歌塵回到仙府,取下瑤琴,妥善掛回牆上。她後退一步打量起這把琴,這琴也是她自己造的,親自揀選木材、打磨、拉弦,至今已使用數百年,琴身依舊光鮮,足見主人愛惜。
如同對待瑤琴的用心,歌塵對待音樂也是,每一首她譜的曲、每一個出自她指尖的音符,無不乘載她對世間的情懷與感悟,就像歸終說的,她名為「歌塵浪世」,漫長歲月中最令她在意,也樂此不疲的事兒,便是遍覽世間百態,再將之化為音符,直抒胸臆。
「人世也是『世』」
這話在她心頭縈繞,揮之不去,回想起來,近百年間她進城的次數屈指可數,歸終光一個月內去玩耍的次數怕都要超越她。
歌塵摸了摸琴額,嗯,好像是有點兒空。